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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曙光与暮色 第二章)(5)

    如今回想起来,我对地质学还是有一种无法遏止的爱。必须承认:我爱过它,爱过李希霍芬的伟大事业。可是我更爱屈原家族的事业。在这个队伍中,我既想做一个端庄稳固的老派人物,又想扎入最为激进的现代之河。我一度像黄口小儿一样喜欢谈论虚无和潜意识、文本和语言哲学、符号学;喜欢谈论解构主义以及搅在一块儿的稀奇古怪的一坨。我那会儿甚至觉得一个当代吟者就是手持扑克牌的顽童,不必拒绝那些复杂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崭新玩法。最后你会告别简单程式进入桥牌赛事,再由桥牌转向围棋或国际象棋。它们的玩法大同小异。只要你长了一双狡灵的眼睛和缜密的头脑,以及那种冰冷如铁的心情,就可以成功。

    可是弄来弄去我还是烦了。有一天当我察觉到某种危险,身心被另一种俗腻堵塞沾染了时,就赶紧逃开了。我像过去一样踏入了一往情深的山区和平原。自此,我又重新让脚板去挨近岩石和土地,让眼睛去捕捉河流和山脉,倾听清风呼啸。野地小鸟的啁啾之声再次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愉快。这是一种康复治疗。

    原来肉体的流浪和心灵的流浪有着微妙的、相互依存的关系。我背叛了地质学,就像背叛了大学期间的那个恋人一样——埋怨她又怀念她。夜深人静时,当游动的思绪转到她那一头油亮的、末梢泛黄的柔发上时,就恨不得在茫茫夜色里一伸手揪住昨天,让一切再重新开始。往昔的梦想,少年的雄心,一切都伴随着夜气涌来了。你沉醉,忘情,你这个可怕的、从平原和山区流浪而来的鲁莽小子,一不小心错过了多少机会。

    一切就是这样,它们不可思议地纠缠一起。流浪,流浪,难以停止又不可遏制。时间过得多快啊,只一晃就四十多岁了,可是进入那所地质学院之前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平原、山区、滨海小城以及后来——所有想竭力忘却的可憎可爱的经历,都会于一瞬间罗列胸前,压得人无法呼吸。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恨一两个人、爱一两个人,就进入了双鬓斑白的中年。尽管我总想以一副成熟的、火热的心肠,把那一系列糊涂而有趣的事情——比如说辞职、经营,以及为一份心爱的杂志付出的可怕劳动、心灵和肉体上的全部损伤一一从头来一番总结和诉说,但最终还是发现已经无能为力了。老天,这期间我重新获得、又再一次失去了那么多朋友。这一切究竟由谁来负责?误解、诽谤、嫉妒,以及各种各样的追逐、出于恐怖的提防、黑夜里的摸索、对往事的追究和臆想……就是这一切让我如同处于密密蛛网的缠裹之中,一刻也不得安宁、不得解脱。

    可是我知道所有的都该结束了。我明白心灵不是肉体,对它而言辽阔的平原和深邃的大山也难以躲藏。最安逸之地竟是这座喧嚣的城郭。有时我甚至想:单纯的梅子才是一个真正的智者。她的存在好像就是一道启示:走进了平凡也就走进了至境;走入了喧嚣也就走入了宁静。

    静思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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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想不到有这样一些角落:一个小四合院,莫名其妙的“人才交流中心”,像水蛭一样吸附在它庞大躯体上的“营养协会”;想不到黄科长和小冷,他们日夜劳碌的“事业”,以及他那本谁也不需要的“自传”、他和朋友们煞有介事的勤奋工作。

    这里原来是如此有趣,这里对我不仅颇为新鲜,而且还有探险般的快乐……

    可惜往昔的朋友终于没有放过我。阳子一次次到我的办公室来,偶尔还要领一两个人。黄科长开始注意到了,露出不悦的神色。小冷察觉了我的不安。大概因为阳子的缘故吧,她对他们的态度总算是友好的。

    静思庵主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我们彼此了解得越来越多。我发现这是一个浅薄的好人。他大多数时间都在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做一些令人发笑的事情,对黄科长忠诚得可怕。

    有一次庵主说:“我这个人平生追求的只是一个‘雅’字。”

    小冷在一旁反问:“那你怎么不结领带呀?怎么不印些名片呀?”

    静思庵主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俗。”

    我曾向小冷打听:“他为什么叫‘静思庵主’?”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在西郊,就是他的老家,他有一座小草房子,现在没人住。他一有空闲就领一些朋友回去待几天。他给那个小草屋取名‘静思庵’,还常常躲在庵里写字画画儿,落款都是‘静思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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