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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曙光与暮色 第一章)(15)

    面对着这个光怪陆离的早晨,这个让人沉睡的城市,我有时很想放开喉咙喊点什么,可是我一句也喊不出。我只在朦朦胧胧中被人流裹挟着往前,比任何时候都更放松更随意。我这会儿心中时常涌现的,无非是一个浅薄的人所能产生的那一类痛苦。我常常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切近而又遥远的、不曾间断的忧虑。想起阳子和这座城市里的朋友,那些正在忙着自己生活的可爱的人们,真是有点羞愧。我不知该走向他们还是背向他们。我想念这座城市的挚友,所有久违的挚友。我多想和他们在一起,继续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种热烈的、心高气远的生活。可是现在不能,现在似乎还不行——我得忙着上班呢。

    有一次我突然想起了一两个朋友:问梅子他们这一段是否来过?梅子说没有。

    我想他们或许在梅子上班的时候来敲过门。他们不知道我现在已经遁入了沸沸扬扬的市声,已经被它覆盖了。城市的泡沫沾在我的头发上、眉毛上,使我变成了一个白毛白发的老翁,拄着拐杖,被人牵引着在小巷里面游动。

    我最终走向了一个更为偏僻的迷宫小巷,那里有一个四合院,四合院里有一棵枣树,枣树下面有一个按时出来打太极拳的老头儿。

    2

    我一步跨进,小冷已经站在枣树下了。她好像等了很久,一见面就拍拍巴掌说:“天哪,现在才来。”

    我看看手表:“不是刚刚上班吗?”

    “大叔早出去了,就剩了我们两个了。走,到我们家看画去。”

    “上班时间?”

    “怕什么,走啊!”

    她上前就抓住了我的衣袖。我放下提包说:“等一等等一等。”

    我小心地检查办公室的门是否锁好,然后嘱咐她将院门关好。

    她说:“你这个人哪,心细。”

    这样说着,她走在了前面,风风火火向前赶。我觉得这很有趣。不过我仍然担心:我们一起走开了,头儿知道了会不会发火?小冷说:“你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怎么?”

    “上班么,”小冷笑着,“你以为他真的关心协会什么的?”

    “怎么不呢?”

    “他才不关心这个哩,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自传’。他想快些把这本书出版,像首长一样呢。”

    这并不出意料,但我还是有点儿吃惊:“他写了多久?”

    “写了好几年了,没事就写,再不就画几幅画儿。”

    我们走进了一个极为肮脏破乱的小巷。我以前也曾到过这样的巷子,这儿住了一些捡垃圾的人、掏粪工人或外地人临时搭起的窝棚。不过仔细看一下就会发现:这些红瓦青砖盖起的矮小屋子还是很规则地连成一片,中间是一道道窄胡同。如今它们被这座城市里铺天盖地的烟尘给弄得又脏又黑,成了一个颜色。这些小房子不知存在了多久,直到走进了内部才会突然感悟:这儿才是整座城市的心脏!而平时看到的宽敞马路、高大楼房,包括那些临街店面,只是这座城市的外壳,是它华而不实的包装。它的真正内核,它的瓤和内脏,正是这样的小房子和小胡同。成千上万的望不到边的小房子啊,就组成了这座城市最主要的部分。那些城里老户、市民,通常就是居住在这样的一片小屋子里。

    而我走入的,只是被分割成千千万万小空间中的一角。

    我给糊糊涂涂领进了门。就像在那个平原上见过的村庄一样,小房子室内要大大低于室外。我刚把脚探进黑洞洞的屋子,里面立刻应了一声:

    “谁呀?”

    我费力地适应着屋里灰暗的光线,看清了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小得不能再小的方桌跟前。男的站起来,老太太还蜷在床上。

    “妈,爸,老师儿来了。”

    两个老人都站起。

    “我弟呢?”小冷问。

    “还不是找他那一伙去了!”老太太说。

    老人慌忙地倒茶。他们两个大约都有七十岁左右,由于屋子太小,他们显得很高大。我觉得自己的头差不多都要碰到屋顶了。整个屋子除了一个灶台、一个小方桌、一张床,几乎就剩不下什么空间了。后来我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灰色的布帘,小冷把它撩一下,让我看到里面还有一间。不过那间更是小得可怜。那儿仅能容下一张小床和一个小凳子。小凳子边上放了一个长条木板,木板上方是一面小镜子、一些化妆用品。这大概是小冷偶尔回来过夜时住的。可是后来我又发现小床上堆放着一些男孩用的东西。我明白了:这里如今成了弟弟的寝室。小冷解释说,她若回来,弟弟就在外屋的小方桌下搭一张行军床。她说别看这儿睡得挤,比起左邻右舍,还算宽敞的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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