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第十八章 忧郁的汉口啊)(5)
时间:2023-05-25 作者:方方 点击:次
水上灯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她知道陈仁厚一定会来,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离开汉口,她知道她将迎接一种全新的生活。水上灯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大声说,这不需要你管。你从来没有见到仁厚,所以你不能跟陈一大提一个字。李翠明白水上灯的话意,李翠说,我李翠在你面前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还没有下作到替日本人当帮凶。水上灯说,那最好。 李翠离开水上灯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淡淡的黄光,落在森严的街路上。中山马路上的店铺都开了门,门前一派的清冷。不时有店员出门探望一两眼,然后又张惶着缩回店里。李翠想,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呵。 陈一大见李翠来找他,非常高兴。忙说,最近太忙,实在是冷落了你。但我陈一大白天夜里都在想着你。李翠说,你是太忙了,我也想过,我们两个人往后还是不要再交往。如果你心里有我,过来喝喝茶就是。不然我在水家没法抬起头来。陈一大笑了笑,说水家的人,谁不知道你跟我的事?是你给了他们一片荫凉,他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哩。李翠说,可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对不起我丈夫,也对不起我自己。你对我的好,我心领了,但从今往后,你我不再有什么关系。我要好好做人。陈一大说,这事你问过水文吗?李翠说,水文昨天下半夜才回,现在怕是没起床,我回去就跟他说。李翠说罢,掉头而去。陈一大跟在她的身后喊着,我不会答应你的。你最好找水文问清楚,你看他肯不肯! 李翠没有回头。她想,这是她和水上灯关系的一个转机。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她要听女儿的。这是她的机会,她不能再为了保全水家而牺牲与女儿团聚的可能。一想到水上灯或许会有一天与自己相认,李翠便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激动。她对自己说,只要她能认我,就算要我跟她磕头认罪,也心甘情愿。 五福茶园的客人也像街上的路人一样,这天格外稀少。伙计们说,日本人在街上跑来跑去,见谁不顺眼就抓,谁敢出门呀,不小心就撞上个死。店里便只能清清冷冷,连杯上冒出的热气都是有精无神的。 陈一大进茶园时,这股清冷感竟让他觉得陌生。往日里面有说有唱,就算没人唱戏,但跑堂的吆喝却也是一阵阵的。问伙计缘故,叫伙计一说,陈一大便连连叹气。深觉活在日本人底下,真不容易,如果硬和他们拧着,只是自找苦吃。远不如当顺民来得自在,小百姓一个,管他头上谁当天子? 水文一直一个人沉静地坐在茶园雅座的窗口。他既兴奋又抑郁。他兴奋的是,昨晚水上灯居然主动地向他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他想这是一个向他亲近的信号,为这个信号的到来,他曾经煞费苦心,但他终于等到了。然而他的抑郁则是因为翠姨。让翠姨笼络陈一大,以讨一方平安,这本是家事,但水上灯却将他臭骂了一顿,临走还不停地说他卑鄙。此一举,将水上灯刚刚对他有的亲近,又拉退回原地。水上灯是嫉恶如仇之人,从她绝不为一个日本人唱戏的做派上可看出。而陈一大是汉奸,他水文居然让家里的女人去讨好一个汉奸,挨上水上灯的臭骂也是自找。那么,怎么样解决这件事,如何改变水上灯的想法呢?水文有点犯难。 恰恰陈一大找上了门。水文立即迎上前,让陈一大坐在自己适才坐过的窗口。又让伙计新生一盆炭火,以让雅座里更暖和一点。窗外的阳光很弱,冷风还是呜呜地叫。水文说,虽然冷,但阳光到底还是出来了。陈一大说,是呀,满街都是日本人戒严。把你的生意都挡了。水文说,有什么办法?在人家的屋檐下讨生活,能够活命,已是万幸。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陈一大说,我只不过为了这条烂命,把脸皮子刮下来了而已。话说回来,中国人当家的时候,我活得比这差多了。一个玩杂耍的,谁会把你当人?现在日本人,好歹拿我当回事。水文冷然道,那是因为没人搭理他们,只剩了你。陈一大说,这就对了。没人搭理他们,我出了头,这样,我就给自己找了活路。而我这条活路,不也给其他人,比方你们水家,找了条活路吗?没我罩着,你五福茶园的牌子还能挂得这么招摇? 水文一时被噎住。这是他的短,也是他的痛。因为陈一大的关系,这些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倒也安宁。偶尔有日本人进来喝几口茶,却也从来未曾造次。水文忍住自己的不悦,笑了笑,说你今日来是让我对你感恩的?陈一大便也笑了笑,说不不不,哪里敢。只是话说到这份上,我得接下去说才是。以你水大少爷的心智,这样的事理能不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