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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第十四章 汉口啊汉口)(2)



    早上起来,水上灯还是决定离开。四周都在打仗,陆路恐怕走不通,从水路向上游走,或许方便得多。水上灯立即往码头方向去。从家里走到江汉关,其实并无几步路,街上行走的人脚步都满是慌乱。水上灯贴着墙边快步疾行,每一幢房屋每一个窗口甚至每一道墙缝,都透着惴惴不安。防空警报不时拉响,令原本紧张的人们更加惶遽。

    日本的飞机又飞临长江的上空。水上灯走了好远,才找见一小渔船,水上灯说,船家,我想雇条船到乡下去,不晓得你能不能帮我。渔夫打量了她一下,突然说,你是名角?水上灯惊喜道,你认得我?渔夫说,我看过你的戏。水上灯说,那……你能送我吗?渔夫说,就你一个人?水上灯迟疑了一下,说还有一个。渔夫说,我的船小,送不远,送过金口镇,你自己再找大船看看。水上灯高兴道,好,先到金口镇再说。两人便约定下午两点碰头。

    水上灯往回走时,突然心动,她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汉正街。看到谦祥益绸布店的招牌时,她心里热了一下。

    谦祥益的老板正在封门,见到水上灯,大惊道,你怎么还在汉口?我让店里伙计把仓库里的布匹都送到和平打包厂去了。那是英国人开的厂,日本人怕是得让三分。仁厚也在那里。水上灯说,仁厚是不是准备回乡下?老板说,我让他们个个都必须回乡下。留在汉口,万一日本人发疯屠城,丢了小命不合算。水上灯小姐,赶紧逃吧,今天城里的军队都在撤。水上灯说,老板如果见到仁厚,就请告诉他,我来找过他,让他注意安全。

    水上灯回到家,她喝下一大杯凉水,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对自己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能害怕。我一定要逃出去。我不能死。我连自己的爹妈都不知道是谁。我的戏还没有唱够。我还没有红透汉口。我还没有看够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好好享过福。我死了我的苦就白吃了。所以,我一定要活着。

    她将家里的剩饭菜全部吃完,又精简了一遍包袱,脱下高跟鞋,换上布鞋,然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赶紧出门。行到江边,却没见到小船。江边有不少军人。水上灯抓住一个士兵询问,士兵说,封江了。上午日本人有侦察机飞过来,下午多半会来轰炸。金口停了我们几艘军舰。

    几乎没隔多久,大群的日本飞机便飞了过来。爆炸声一阵阵传来。水上灯心里发紧,她心知从水路离开汉口,已是梦想。

    天色昏暗下来,街上到处是流言。水上灯此时的孤独无助,就像当年她被杨小棍押着去刘家陪夜时一样,可是又哪里会再有一个余大师前来相救呢?她想起几个月前,她和同伴们为抗战疾呼的情景。想起撤退时那沸腾的江滩。她知道她做了一个极错的选择。像她这样没有亲人的人,就应该跟她的团体在一起。在那里,她是主角。台上缺她一个,一场戏便演不下去。她的在与不在,被每一个人关注着。而现在,离开了他们,她成为这世上的一个孤家寡人。她活着或是死亡,已然无人介意。

    望着窗外,静听着长江的水。水上灯心绪混乱,她想,明天,或是后天,我要往哪里去?

    突然间,水上灯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这声响,带着犹疑,仿佛在试探,却让水上灯突然振奋。她想一定是张晋生。一定是他来了。一定是他忙碌完后专程赶来接她。念头到此,她扑上去一般冲到门口,呼地拉开门。

    门口站着的却是陈仁厚。顿时,水上灯泪水涌满了眼眶。虽然不是张晋生,但原来世上除了张晋生之外,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看到这个人,她蓦然有一种感动,心道这人世并没有将她抛弃。

    虽然是专程来看水上灯还在不在,结果真看到她时,陈仁厚却吃了一惊。他惊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还留在汉口?水上灯被泪水堵住了喉咙,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陈仁厚走进屋,四下看了看,说你那个张副官呢?水上灯半天方说,不知道在哪里。陈仁厚顿时怒了,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不管你?水上灯说,他是军人,可能随时都会有事。陈仁厚说,既然无法顾你,为什么要强留你在汉口?水上灯说,不要说这个好不好?

    陈仁厚沉默片刻,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出事。我很害怕你会出事,所以我恨他不顾你的安危。水上灯走到他的跟前,将头抵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在怦怦地跳动。这一下一下的弹跳,传达到她的心里,将那里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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