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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第十三章 走啊,离开汉口吧)(6)



    水上灯把陈仁厚带到自己家。她找来纱布和药水,替他包扎。水上灯的脸离着陈仁厚很近,他闻到她发际的清香,他抬着任由水上灯包扎的手不禁颤抖。水上灯说,不要动。陈仁厚说,它停不下来。水上灯说,为什么?陈仁厚说,因为心动得厉害。

    水上灯知他话意,便没作声。陈仁厚说,水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水上灯说,那你最好把她扔出去。陈仁厚说,怎么可能?永远也不可能。这些年来,我活这么大,只有你,和我一起哭过痛过。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铭刻在心。水上灯没说话。陈仁厚说,水滴,我知道我不配,你要不想听,当我没说。如果……如果当初我没离开汉口,我继续读书,或许我已经上了大学,那样的话,我不会给那个副官一点机会。

    水上灯说,你乱说什么呀!说完,突然有一种痛苦从她心里漫向全身。这痛苦来自何处,她说不出来。她只觉得痛。爱也痛,不爱也痛。

    水上灯离开陈仁厚,她站到窗口,望着长江,仿佛用了很大的劲才说出口。水上灯说,有一点,我一直跟你说得很清楚。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任何瓜葛。我对他们的仇恨比天高比海深。陈仁厚说,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只是,你也不能因为当年的仇恨而怀恨在心一辈子。那样的话,你怎么能生活得轻松呢?你最好转移一下,把仇恨放到日本人身上去。水上灯说,对于我来说,他们跟日本人一样,都是我的敌人。陈仁厚说,大表哥一直想让我转告你,所有的事他先前都不知道。他希望我能向你转达他的歉意,而且他想要对你补偿。水上灯说,他能把我爸爸补偿回来吗?如果不能,就别说这种话。陈仁厚轻叹了一口气。

    陈仁厚走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雨。他苦笑一下,说只有老天爷知道我的心事,它在替我落泪。水上灯默默地望着他出门,听着他下楼,慢慢地,他的脚步声消失。水上灯伤感地想,我又能怎么样呢?

    四

    日本人的步伐离汉口越来越近。夜深人静时,仿佛能听到他们咚咚的行进声。汉口的街巷夜夜都发出恐惧的悸颤。

    肖府里一片混乱。为了逃跑,装箱都装了几天。汽车来来回回折腾了整整一夜,以将家中细软装上轮船带到后方。肖锦富说,汉口沦陷,必定会像南京那样,被日本人屠城。不跑,留在这里便是死路。但是玫瑰红却坚决不走。玫瑰红说,汉口是我的福地,我在这里死不了。逃到外面,有鸦片抽吗?有马桶用吗?没有的话,我就不走。说罢想,当年我为了留汉口,连自己的所爱万江亭都放弃了,现在,还能有比他更重要的东西让我离开汉口吗?

    肖锦富见说不动她,便对张晋生说,这个女人我也烦了,她既然想留在这里找死,就让她死好了。你先留在汉口,替我看着点她,一是不准她跟别的男人混,二是如果她被日本人看上,你就替我把她毙掉。交待完自己便坐了轮船溯水而去。

    张晋生虽则是满口答应,心里却冷得如冰。于是便准备好便装,将自己几年收攒下的细软收拾好,准备随时逃回老家。他想,长官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日本人真打过来,难道我就不能脱掉这身军皮,走我的人?

    肖锦富走的当晚,玫瑰红便派张晋生找来水上灯。玫瑰红说,水滴,带我去江亭的墓地吧。

    水上灯心动了动,便去买了些纸钱和香烛,带着玫瑰红去到万国公墓。万江亭的墓前清理得干干净净。碑前有一个花瓶,瓶中一枝鲜花还没完全落败。水上灯吃了一惊,说好像经常有人来给万叔扫墓。玫瑰红说,是戏迷。定是魏典之他们。江亭就是他们的命。

    玫瑰红上香烧纸,嘴上道,江亭,对不起。到现在我才来看你。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上次我没跟你离开汉口,这次日本人来了,我还是不打算离开汉口。上次是我贪恋汉口的富贵和风光,不想走,可这一次,我不肯离开,是我不想离你太远。你去后,许多日子我都在想,如果那次我跟你走了,我们两个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是不是已经有了孩子?你说过,如果我们有孩子,男孩就叫万小江,女孩就叫万小红……说着玫瑰红哭了起来。水上灯亦在一边哭着,她说,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万叔就算听见了,会高兴吗?玫瑰红说,你少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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