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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 安老翁讽诵列女传(2)



  闲话少说。却说玉凤姑娘证明他那点“守宫砂”,依然放好袖子,褪进手去,对安老爷、安太太说道:“我这番举动也就如古人的卧薪尝胆、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终了母亲的天年,雪了父亲的大恨,我把这口气也交还太空,便算了了我这生的事业,那时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洁,来去分明,也原谅我这不守闺门是出于万分无奈,不曾玷辱门庭。不想母亲故后,正待去报父仇,也是天不绝人,便遇见你这义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合我师傅父女两人,同心合意,费了无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凤祸转为福,死里求生,合葬双亲,重归故土。便是俗语也道得个‘猫儿狗儿识温存’,我何玉凤那时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识温存,不如畜类。所以我才预先说明,到京葬亲之后,只求伯父你给我寻座小小的庙儿,近着我父母的坟茔,息影偷生,完成素志。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栖身庙宇这句话,特特的给我父母立了这座家庙,不但我身有所归,便是我的双亲也神有所托。这是一片良工苦心,这才叫作‘义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点微劳,也足足的报过来了。至于人世‘姻缘’两字,久已与我何玉凤无干。便是玉旨纶音,也须原谅个人各有志,更不必再讲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想来伯父母定该可怜我这苦情,不疑我是推却。”姑娘这段话,说了个知甘苦,近情理,并且说得心平气和,委屈宛转,迥不是前番在青云山那输理不输嘴、输嘴不输气的样子。

  要照这等看起来,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人作的这桩事竟大大有些欠斟酌。从来问名纳采,古礼昭昭,便是“爱亲作亲”罢,也得循乎礼法。岂有趁人家有事宗庙的这天,大家伙子挤在一处,当面鼓对面锣,就合人家本人儿嘈嘈起说亲来的?便是段小说,也就作的无礼,何况是桩实事!然而细按下去,却也有个道理。

  书里交代过的,安老爷当日的本意,只要保全这位姑娘,给他立命安身,好完他的终身大事。这段姻缘并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邓九公父女一心向热,定要给公子联姻,成就这段如花美眷的姻缘。再加上媳妇张金凤因姑娘当日给他作成这段良缘,奉着这等二位恩勤备至的翁姑,伴着这等一个才貌双全的夫婿,饮水思源,打算自己当日受了八两,此时定要还他半斤;他当日种的是瓜,此时断不肯还他豆子,今生一定要合他花开并蒂,蚌孕双珠,才得心满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给他办得完全,将他聘到别家才是公心,娶到自家便成私心;转念一想,既要成全他,到底与其聘到别家,万一弄得有始无终,莫如娶到我家,转觉可期一劳永逸。所以才大家意见相同,计议停当,只在今日须是如此如此。

  然则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爷的学问见识,安太太的精明躁持,邓九公的阅历,褚大娘子的积伶,岂不深知姑娘的性儿?怎的就肯这等冒冒失失的提将起来?这也有个原故。在邓家父女一边,是服定了安老爷了,觉得我这把弟、我那二叔的本领,慢说一个十三妹,就让捆上十个十三妹,也不怕弄他不转。在安老夫妻这边,是见姑娘在青云山庄经了那番开导,在船上又受了一路温存,到京里更经了一年作养,近来看姑娘那举止言谈,早把冷森森的一团秋气化成了和霭霭的满面春风,认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也把性情来感动他,给他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榇代劳;给他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主代劳。料想他性动情移,断无不肯俯就之理。再经邓九公年高有德,出来作这个大媒,姑娘纵然不便一诺千金,一定是两心相印。到了两心相印,止要姑娘眼皮儿一低,腮颊儿一热,含羞不语,这门亲事就算定规了。至于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因他父亲为他的姻事含冤负屈,焚香告天,臂上点了“守宫砂”,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个隐情,便是佟舅太太合他同床睡了将及一年,他的侞母丫鬟贴身服侍他更衣洗浴,尚且不知,这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位怎的晓得?所以弄到这边邓老头儿才拿起那把冰斧来,一斧子就碰在钉子上,卷了刃了!那边安老先生见风头不顺,正待破釜沉舟讲一篇澈底澄清的大道理,将作了个“破题儿”,又早被姑娘接过话来,滔滔不断的一套,把他四位凑起来二百多周儿、商量了将及一年的一个透鲜的招儿,说了个隔肠如见!

  安老爷听罢,心里暗道:“这姑娘的见解虽说愚忠愚孝,其实可敬可怜。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场中,断无中止的理。治病寻源,他这病源全在痛亲而不知慰亲,守志而不知继志,所以才把个见识弄左了。要不急脉缓受,且把邓翁的话撇开,先治他这个病源,只怕越说越左。”因向姑娘叹了一声,说道:“姑娘,你这片至诚,我却影响不知,无怪你方才拒绝九公,如今九公这话且作缓商。但是你这番举动,虽不失儿女孝心,却不合轮常正理。《经》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后地平天成;女大须嫁,男大须婚,男女别而后夫义妇顺。’这是大圣大贤的大经大法,不同那愚夫愚妇的愚孝愚忠。何况古人明明道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道‘女子’从人者也’。你这永不适人的主见,我窃以为断断不可。你是个名门闺秀,也曾读过诗书,你只就史鉴上几个眼前的有名女子看去,讲孝女,如汉淳于意的女儿缇萦上书救父,郑义宗的妻子卢氏冒刃卫姑;讲贤女,如晋陶侃的母亲湛氏截发留宾,周觊的母亲李氏是具馔供客;讲烈女,如韩重成的女儿玖英保身投粪,张叔明的妹子陈仲妇遇贼投崖;讲节女,如五代时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断臂,季汉曹文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讲才女,如汉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续成《汉》史,蔡邕的女儿文姬誊写赐书;讲杰女,如韩夫人的助夫破虏,木兰的代父从军,以至戴良之女练裳竹笥,梁鸿之妻裙布荆钗,也称得个贤女。这班人,才、德、贤、孝、节、烈、智、勇,无般不有,只不曾听见个父死含冤终身不嫁的。这是甚么原故?也不过为着轮常所关,必君臣、父子、夫妇三纲不绝,才得高、曾、祖、父、身、子、孙、曾、玄九轮不。假若永不适人,岂不先于轮常有碍?”安老爷这一套老道学话儿,算起楞见线,四方到尽头儿了。无论你怎的笑他迂腐,要驳他,却一个字驳他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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