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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我的田园 第六章)(3)

    总之我们彼此需要,他需要这个田园和这些人,我们则离不开他爽朗的笑声——那是一种极有感染力的声音,这声音响彻在海浪与林木的和鸣之中,让我们感到格外舒畅。就像一个酒徒必须按时找到一种酒才行,我们二者之间彼此都算是对方的烈酒。不同的是那一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而我们这一方却是土地园林及人、这一切的综合……我不知该怎样准确地表述,只觉得二者相互交往的过程,真像是一场场的畅饮和陶醉。他寻到了这个葡萄园,而我们则通过他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和新鲜的世界:酒的世界。随着时间的推延,我稍稍有些吃惊地发现,这个孔武的汉子竟然长了一颗如此多情缠绵的心。

    我们财运亨通了。这个葡萄园与那个伟大的酒厂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可是我们确实在走向兴旺发达。一想到这里,我就从心里感激武早。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越来越多地受到了骚扰,比如我被叫去开会的次数显然是更加增多了。我对老驼抱怨说:

    “钱也交了,怎么还要开会呢?你知道我们园子里的事情蛮多,耽误不起这么多时间啊!”

    老驼说:“城里人嘛,还有不忙的?不过再忙,也不能不过组织生活啊。有一年上,有那么个游击队员,他傲得可以哩,结果哩……”

    我知道他接下去又要讲差一点儿被鬼子打死的那个人了,就连忙说:“现在早就没有鬼子啦……”

    “就是啊,可是野物满多哩。什么野物还伤不得你?你一个人出门在外,靠的就是朋友,小村里不顾怜你,我这个村头不给你长着眼色,还有什么葡萄园?任是什么也得给野物弄毁……”

    听到这里,我心中渐渐明白了他的“野物”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我想他的话倒也不假,如果发生了哄抢或其他更可怕的事情,仅有拐子四哥的土枪是无济于事的。我们这个葡萄园原来是多么脆弱和单薄啊。我们只有淳朴的没有任何邪念的万蕙,有不堪一击的纤弱细瘦的鼓额和那个肖明子……想到这里倒也坦然平静了许多,只想安安静静地听从他的劝告,按时赶去开那一场场会了。

    2

    漫长的会一开就是几个小时。我不会吸烟,可在这时却要饱尝老辣的烟叶味儿。会上什么都议论,渐渐,我连这个村子的历史也烂熟于心了。我知道了村子里有多少怪异的事,比如曾有人一口气养了十二个孩子,还有人连生了三对双胞胎;有人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如在大拇脚趾上生了一个小疮,三五天就死去了;有的人发了大财又逃之夭夭,携带巨款跑上东北,又跑到外国,那里叫什么“斯克斯克斯克”!这种“组织”的生活使我不敢厌倦,我觉得这个村子里的人即便有一万条缺点,有一条优点还是难能可贵的,那就是他们的乐观精神和深深的幽默感。他们对自己的土屋、单调的日月、贫乏的文化生活丝毫也没感到忧虑和不安。他们总是向前看,看得很远,看到子孙后代,从容沉着。在他们红红火火又腻腻歪歪的日子里,我感到了一种了不起的韧性和乐观品质。不过我究竟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还很难讲——在这漫长的闲扯的会上,我常常想到了这样一些问题。

    有一次我不知怎么问到了那个独居一处的老太太,老驼立刻嘬着嘴说:“啊呔!”我等着听下去,他却把烟锅咬得使劲往上翘着,含混不清地咕咕噜噜。后来我总算听明白了一点:这可不是一个平凡人物,早年可以说是一个“女革命家”哩,后来不知怎么跟上了一个“筋经门派”,就是练气功武功的教门里的男人,从此就不再革命了。不过因为总还是老资格吧,上级专门来叮嘱过,所以村里还是得事事高看她一眼……我听到这儿长长吐了一口气,问:

    “她是什么‘女革命家’?”

    “哦,就是支队在海滩上那会儿,她参加过。人勇啊,能就地十八滚,双手打枪。别看她年纪不显,其实是民国十六年生人,快七十了……可惜啊,人一沾上教门,革命意志也就衰退了……”

    好不容易要熬过秋天了,一些穿了深色衣服、头戴大盖帽子的人物也光顾我们的小茅屋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要掏出一沓子花花绿绿的单据和表格让我来填。我发现我在这些表格上已经占据了一个显著位置,我那会儿被称作“纳税人”。我不得不追问:我已经经营了几年葡萄园了,为什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纳税人”呢?

    大盖帽子们说:“那是因为你刚刚干,光景艰难,我们替你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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