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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第十一章 我是水上灯)(5)



    带着欢愉的醉意,陈一大行至家门口,正欲掏钥匙开门,突然背后冒出两个人。一个麻袋便套在了他的头上。陈一大不明缘故,强行挣扎,结果屁股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已全然不知,只知自己被扔上了一辆汽车。车行了约半小时,路开始颠簸。待他被抛下车来,拖出麻袋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幽暗的树林里。这一刻陈一大的酒完全醒了,憋了许久的一泡尿也悄然泄下。

    几个男人围住了他,一个魁梧的大胡子走到他的面前,用脚踢了他一下,说抬起头来。陈一大抬起了头。大胡子说,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陈一大说,不知道。我不过一个杂耍班子的班主,天天为人逗乐。我没有多少钱,你们抓我也不合算。大胡子厉声道,可你是国民党特务,替他们跑腿抓好人。为什么要带警署的人去抓洪胜?陈一大说,谁是洪胜?我不认识。大胡子说,他以前的艺名叫红喜人。

    陈一大此刻方明白事情的原由。他忙说,这跟党不党没关系。红喜人失手打死了五福茶园的老板水成旺,当年还是我助他逃跑的。水家为报父仇,一直在寻他的人。现在他回到汉口,水家大少爷水文恰好在警署做事,消息灵通,我是被他强行押去辨认人的。红喜人七岁时就跟着我,我怎么会愿意自己的徒弟被抓?可是人家的爹被他打死,人家不可能放过他呀。我一见他就说过,他不该再回来。

    大胡子身边有一人低声道,这事我过去听说过。大胡子继续盘问了几句,回头便对人说,看来是个意外。陈一大再次被扔上车,重新套上了麻袋。车又行了大约一个小时,陈一大被人掀下车。陈一大发现这个地方距水家比距他家更近,便连滚带爬地赶到水家大院。

    喝过两口热茶,陈一大缓过劲来。然后把晚上的遭遇细细地讲述了一遍。水文说,照这么说来,这有点像地下党的人干的。你不是说他参加过北伐吗?难道他后来是地下党的人?陈一大说,如果真是这样,怎么办?水文脸上露出笑意,说那更好。算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水文立即给警署打个电话,透露红喜人的身份,让他们审出他来汉口的活动机密。

    天刚亮,水文便赶去警署,询问聆讯情况,审问的警察说红喜人这个王八蛋骨头很硬,什么都不说,审问中还动了刑,但他依然唇舌厉害。水文冷笑一声,说看来只有我来治他。

    水文走进审讯红喜人的房间里。红喜人衣服已成褴褛,脸上却露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他大声说,你凭什么抓我?我抗议!水文冷然一笑,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吗?红喜人亦冷冷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我也不需要知道你是谁。水文说,我姓水。这个姓你还记得吧?红喜人怔了怔,脸色一变。水文说,十六年前,你杀死了的那个人,他是我的父亲。

    红喜人大惊,他望着水文,仿佛想起那个惊恐的片刻。想起鲜血四溅的场景。突然间他浑身颤抖,手脚抽搐,随即人便瘫软。水文说,这十六年来,我一天都没有忘记要报仇。现在你知道我凭什么了吗?

    良久,红喜人才镇定住自己,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赎罪?水文说,你能这么想就好。红喜人说,这件事,折磨了我十六年。经常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你父亲倒下去的样子。想起那个被吓呆的孩子。想起那摊血。我活得非常辛苦。水文说,比你更辛苦的是我们全家。我母亲和姨娘从此守寡。那个吓呆的孩子是我弟弟。他亲眼看到父亲怎么死在血泊之中,那时他才六岁。从那天起,他精神就出了问题,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见血便晕。我作为长子,十六岁挑起全家的重担。还有、还有……水文想起他那个小小的妹妹,想起那只紧抓着他手指头的温软小手。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仇恨堵塞在他的胸口。这一切,都因为眼前这个人而开始。

    红喜人心知这份仇恨有多重。他嗫嚅道,你杀了我吧。免得夜夜都有冤魂追找我。为这事我也快被逼得发疯了。你要知道,那时候我也没满二十岁。

    水文淡然一笑,说我虽然报仇心切,但你也可以不死。红喜人十分讶异。水文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洪胜同志,你只需要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你可以赎罪,我可以立功。你等于有恩于我。罪和恩,两相抵。从此我与你的过节一笔勾销。死者的心愿莫过于活着的儿孙能飞黄腾达。我父亲泉下有知,定会饶你。从此以后,便不再有冤魂追随你,你尽可以在汉口自由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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