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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第七章 我就是我)(7)



    屋里立即鸦雀无声。

    喝过汤后,水上灯回到伙伴中间,发现大家对她的神态都变了。晚间,躺在床上,水上灯悄悄爬到林上花的床边,低声问她喝汤是怎么回事。林上花说,一般学员半个月才能喝一次肉汤,如果班主觉得哪个有前途,便会特殊照顾。水上灯说,为什么?林上花说,班主说,营养够,身体才好;身体好,才有体力唱戏;唱好戏,才能赚到钱;赚了钱,才能买肉喝汤。那些戏唱不好的人,给你汤喝有什么用?事情就这么简单。在上字科班,一个礼拜就可喝肉汤的人,也没几个。水上灯说,我去喝肉汤,大家是不是不高兴?林上花说,有点吧。因为往后班主会拿你当摇钱树,重点栽培。水上灯说,多喝一碗肉汤,就会成摇钱树?林上花说,你没听到黄小合老师的话吗?他是不会瞎说的。当初周上尚喝肉汤时,也有人问他凭什么。黄老师也是这么回答说,凭他学一天的戏你十天也学不下来。现在周上尚就快出科了,谁都看得出来,他马上就会成棵摇钱树。水上灯说,哦?林上花说,周上尚的寡妇妈,已经在外面给周上尚看房子,说是养儿子养到现在,总算养出味道来了。我妈上回来看我,还揪我耳朵,说你怎么不能像人家周上尚呢?我妈真是白养了我。现在你好了,过三年熬出头,你爹妈就都有好日子过了。水上灯没说什么,回到自己铺上。

    这天夜里,水上灯突然失眠。为什么失眠,她不知道。她并没有想她怎么会成摇钱树,也没有想将来成为摇钱树她会怎么样,甚至连肉汤是什么滋味都忘了。她脑子里始终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晃着。这个女人四下跟人说,养儿子养到现在,总算养出味道来了。然后她在街上到处晃荡,满处看房。她从英租界走到法租界,看完洋房看里份。看着看着,这个女人的面孔忽而是慧如,又忽而是菊妈,再忽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妇人。她走出里份的时候,竞又佝偻着腰,拖着一辆粪车。

    水上灯不觉眼泪从眼角流出,湿了枕头。她想,自己却是亲爹亲妈都不要的孩子。

    四

    不觉春天又至。燕子很快飞回,杜家院宅的屋檐下旧的泥巢已经毁了一半。燕子们便来回地飞着,依着旧巢渐次在旁边搭出一个新的。自看到燕子衔泥而来后,水上灯每天都要去看看新巢的进展。

    这天下午,徐江莲教唱秦香莲。教时便说秦香莲最动人的不是她的唱,而是她的眼神。因为悲伤和痛苦,她的脸上始终是一双泪眼。眼中含泪,盈眶欲滴,却又绝不流淌到脸面上。

    说罢徐江莲又举一反三,使出各种眼法,说是眼法练得好,顶上一半的唱功。媚眼的眼珠睃动,目光斜挑;醉眼的双眼微闭,眼神无力;惊眼的眉心上挑,双目睁起;静眼的眼帘微垂,双目平视;颤眼的眼眶放大,眼皮不眨;昏眼的无精打采,眼帘下塌;贼眼的眼珠斜视,灵活转动;呆眼的目光下沉,眼凝不动;偷眼的微扬双目,半睁眼珠;奸眼的竖眼皱鼻,眉毛倒八;对眼的凝视鼻尖,眼珠靠拢;杀眼的眼珠突出,鼻梁上耸;瞎眼的眼珠上翻,藏珠露白;死眼的眼皮下垂,眼望鼻梁;还有单对眼,一只眼靠鼻中心,一只眼在中间活动;雌雄眼,一眼半闭,一眼却睁大挪动眼珠;留情眼,回眸凝睇,眉眼含情;三角眼,眉角向上紧扯,眼角眯成缝;回思眼,上下转动,回忆往事。

    徐江莲解说时,不时示范。水上灯一时看得发呆。徐江莲说,不要以为唱功比眼神更重要。我告诉你,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许都听不清你在唱什么,但你的眼神他却能感觉得到。而那些会看戏的人,就算你一个字不吐,他也会从你的眼睛里懂得你在说什么。

    徐江莲正教着,突然听到院里一阵骚动。屋里学戏的学生,都勾头张望,发现却是一大汉急吼慢喊地找黄小合。学生们都认得出,这大汉是余天啸戏班的管事吴大华。徐江莲说,想是出了什么事。说罢让水上灯先练习,自己奔出屋问情况。

    黄小合也闻声而出。一问方知,的确是出了大事。

    长乐戏院今天演大戏。领衔的是余天啸。余天啸上午应朋友之邀过江到武昌吃饭。饭罢便去烟馆抽鸦片。抽完烟飘飘欲仙着过江,准备直接去汉口长乐戏院。却不料正欲上轮渡时,遇上禁烟督查处的人。新来的处长是外乡人,不看汉剧,居然从未听说过余天啸,拿了他当烟贩子扣压了。这边吴大华托了人,警察署的水文科长已经带人过江帮忙摆平。可是等过江一来一回,误场已是必然。而长乐戏院大牌楼的牌匾上早已挂出余天啸的大名。这回余天啸在长乐要连唱三天,汉口人像过节一样等着这个日子。几阶正在香港上海天津做生意的大佬,也都特意赶回来听余天啸的戏。所有的票都卖得精光,现在余天啸却登不了台,班主和戏院都急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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