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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忆阿雅 第五章)(6)

    这倒把我吓了一跳。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从那儿以后我对父亲的怨恨似乎减弱了一点儿,我只是可怜他,可怜这个叫做“爸爸”的人……

    他的情绪稍稍好一点儿的时候我就跟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走。我多想给他讲一讲丛林里的故事、讲一讲卢叔的阿雅以及其他。可惜他从不屑于听这些事情,不吭一声,木着脸。

    有一次他突然问了一句:“你多大了?”

    “十四岁了。”

    “十四岁了,哼。”他咕哝一声,继续吸那个烟斗。

    我这会儿再次告诉他:北面的那个卢叔养了一群小动物,它们叫阿雅,刚刚死了一只,它被关在了笼子里,差不多是给活活饿死的……

    他听了无动于衷。

    我告诉他那一群小动物多么可爱,皮肤油亮活泼欢快,它们老要唱歌蹦跳,像一群小孩子……他还是一声不吭。

    就在父亲回来的这一年,我们家发生了那件大事。它大概是我一生中所经历的最为不幸的事情之一。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外祖母正在园子里做什么,突然伸手去扶了一下篱笆,然后倒在了地上。妈妈去请医生,父亲干脆背上她向场部医疗室跑去——只跑到半路,父亲回头看了看肩上,站了下来。一切都结束了,外祖母去世了。

    外祖母去世了,可我当时怎么也哭不出来。我知道外祖母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她了。可我直到后来还不明白、还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当时没有哭……父亲把外祖母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外祖母就像睡着了一样仰躺着,脸上的表情像过去安睡的时候差不多。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外祖母在睡觉前给我讲过的所有故事。我伏在了床边看着她,像看一个恐怖的奇迹……她再不会动,也不能张口了。这时候我才哇一声大哭出来。

    我哭得死去活来。

    那个春天我觉得与外祖母一块儿死去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忘记了。那一年大李子树开出了双倍的白花,简直遮得看不见一点枝桠,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的神灵在那儿伫立着。我亲眼看见外祖母在白色的花朵间上上下下地浮动,在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时,无数的蜂蝶围着我们旋转,然后隔开了我们俩。我在这白色的海洋里游动,从这个枝桠爬到那个枝桠。外祖母显然是在逗我,她的身子那么轻飘,像云彩一样在枝条上飘游不止。我呼唤她,后来我想她大概在与我捉迷藏……

    我一直留恋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到后来,每到了最悲伤的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躲在大李子树上。妈妈喊我,父亲喊我,我都一声不吭。天黑的时候,我才慢慢地从树上滑下来,奇迹一般出现在那个小茅屋里。

    给外祖母送葬的那天,我总觉得是一个特别奇怪的日子。这就像有人在我的生命里狠狠刻了一条印痕一样,让我一直注视它。天阴着,多了几个人盯视我们的悲伤——小茅屋四周日夜有人巡逻,这些人自从父亲归来不久就陆陆续续出现了。他们背着枪,监视我们家的一举一动。崭新的规定是:只要父亲离开茅屋一公里远,就要向背枪的人请示,被应允后才可以走开……外祖母的坟头就立在了那片荒野上。坟边有一株松树。

    3

    父亲归来的前夕,园艺场在小果园里加盖了一幢小泥屋,而后就住上了一对新婚的工人。他们算是我们一家的近邻。接着父亲回来了,也就是从这时起,背枪的人就常常出现在我们的茅屋四周了。深夜里窗户被轻轻弹响了,我吓得心上一抖。有一次我悄悄开了门,转到屋后一看,见一个背枪的黑汉正在那儿打盹儿,他手上的烟还没有熄灭呢。我又蹑手蹑脚地退走了。我告诉妈妈看到了什么,妈妈理了理头发没有做声。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阿雅的孩子们长大了,它们当中的两个已经长得像它一模一样了。不过它们的毛色更鲜亮,神气也更足。阿雅见到我就跑过来。它的孩子在一块儿打闹,它却变得出奇的安静。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只有我们俩知道全部的历史。我知道阿雅是怎么来到了这座小院、它的故事、那个雄阿雅的死亡……可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它为什么还不逃走呢?为什么不带着这些孩子永远地离去呢?

    我不知道,这对于我来说真是一个谜。

    只是过了许多天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狡猾的卢叔差不多总是把一个小阿雅关在笼子里;笼子下面是一个洞穴,洞口上就罩着一个铁笼。我明白了,原来做母亲的不愿抛弃任何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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