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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鹿眼 第三章)(11)

    采螺人没白没黑地干,却不比拉网人苦多少。因为有时要拉夜网,拉网的人一直要在海上过夜。

    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海上老大对父亲说:“你去采螺吧。”

    父亲就到了采螺的小船上。

    我想父亲坐上一个自由自在的小船到大海深处,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拉网只在岸上,而采螺要到深海,我还是多少有点儿替父亲害怕。

    每一次采螺的小船走了,我就一直坐在岸上等,等他们归来。有时小船要出去大半天才能回返,有时只需几个小时就回来了——这要看在海上的收获,要根据风向和海流、涨潮退潮等等。这个我不懂。夜里我因为要等父亲回来,就常常留在了岸上。夜深了,直到采螺的船回来,我见到了父亲,这才安心。那些夜晚我常常留下,睡在渔铺的角落里。打鱼人满身的腥臭气都散发出来,我在这些*的身体中间快给挤没了,怎么也睡不着。实在困了才能睡一会儿,一闭眼就要做一些五颜六色的梦。有时我梦见一些奇怪的黑鱼,它们在大海里旋转,成群结队进攻打鱼的人,把大网撕碎,把船掀翻,落水的人全被咬伤了,通红的血喷涌而出……这时我就吓得再也不能入睡。父亲回岸后困极了,他睡得太沉了;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想把刚刚做过的梦讲给他听。

    有一天我在梦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父亲——看到了他们的采螺船。

    那船上一共三人,一瘦一胖,剩下的一个就是父亲了。他们的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走,一直走进了大海深处。接着黄昏来了。他们采了很多螺,船舱都装满了,小船要往回返——刚刚掉头,就有一个笑嘻嘻的白发老人踏着海浪走来。父亲指着那个老人说:“你,你怎么能在水皮上走路,你是人吗?”其他两人见了白发人都吓得脸色煞白。老人只不说话,走到船上,拍拍三个人的肩膀,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束红色线绳——我觉得那就像红头绳;老人不由分说,用这红绳把三个人的胳膊——扎好。扎好之后,跟他们摆摆手,又重新踏着海浪走去了。三个人愣着,都低头看胳膊上的红绳,没有一个人敢解下……

    天亮了,我搓着眼睛跟父亲走出渔铺。采螺小船就在浪印上。父亲走过去,那两个人已经在等他了。突然我揪住了父亲的衣襟说:“爸爸,我怕……”

    他转过脸来唔了一声,并不想耽搁。

    我固执地揪着他的衣襟。

    这一次他破天荒站下,并认真地看着我。我说我做了一个梦,你一定要听一听,这梦里有你呢!他掏出了烟锅,看了一眼那两个等他的人,吸着烟等我讲下去。

    “爸爸,我梦见你们三个人在大海深处被一个老人绑上了红头绳!”

    他皱了皱眉头。

    “你们每个人都被绑上了,一个瘦子一个胖子,最后就是你。”

    父亲伸手指了指在柱子底下站着的那两个人说:“是他们吗?”

    我抬头看了看:多奇怪啊,一点不错,他们与梦中的形象一点不差,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几乎是喊着说:“对,就是他们……”

    父亲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四下望了望,用手轻轻把我推开。他磕了烟锅,把烟锅插到了裤子口袋里。接上他蹲下来。那两个采螺的人走过来。父亲的脸色又变得蜡黄。他对那两个人说:“你们,你们去吧,我不能出海了,肚子好痛。”

    那两个人拍拍手,又找上一个帮手,就要驾船走了。

    这时父亲突然迎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声:“你们也别去了……”

    三个人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父亲一下,转身离开了。

    他们走了之后,父亲就到渔铺里躺下了。他一口接一口吸烟,整个一天都不愿和我说话。天渐渐黑下来,采螺船没有回来。

    快到半夜时分,外面发出了尖厉的声音。有人从渔铺边上咚咚跑过,呼喊着什么。

    爸爸说:“嗯,有了。”

    我们都走出去。原来在刮好大的旋风,沙子扬上了半空。拉网的人站在海岸上呼叫。海上老大说:

    “幸亏大网不在海里,这阵风啊,鬼猛!”他突然记起了采螺的小船,嚷:

    “都上来了吗?”

    “还没有。”

    “天哩,鬼猛……”

    红胡子咕哝着,满脸的不安。他到一边站了许久,才钻到铺子里。

    红胡子一夜没睡,我和爸爸也没睡。那个采螺船仍然没有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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