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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诗人之死(2)


 自从母兔生产以后,每逢晴天我们便把它拴在园子里的一株橘子树下,三位诗人是自由地放在它们的母亲旁边的。
 那是一天晚上。我们拿着碗筷正要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又听见我们听见过的一种哀切的鼠叫声,大家都惊屹了起来,立刻跑向园里去。
 ——“啊,猫子,猫子,拜伦衔去了!拜伦衔去了!”
 我们看见一只雄大的黑猫,衔着那脚上还带着裹带的拜伦,向邻家的茅屋顶上跑去。我们吆喝它,它从屋顶上掉转身来把我们凝视着。我们又不好投石子去打,怕打坏了别人家的茅屋。我们只得瞠目地看着我们的诗人在那黑毵毵的恶魔的口中死去。
 啊,可怜的拜伦!可怜的拜伦!它的死,比真正的拜伦百年前在希腊病死了的,对于我们还要哀切得多呢。它使我们感受着一种无抵抗者的悲哀,一种不可疗救的悲哀。——无抵抗者即使沉默地把自己的性命牺牲,但是谁能保定以后的黑猫不再吃我们的兔子呢?
 我们那天晚上大人和孩子都是食不下咽的了,心里最难过的怕是晓芙,她始终说拜伦是被她杀死了的。因为她把脚给它踏伤了,所以才有这场奇祸。别的两只都逃掉了的,假使脚不受伤拜伦也定然可以逃免的。……她始终怨艾着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到失却了抵抗力的时候,连一只黑猫也要肆意地欺侮你呢!
 拜伦死了,我们对于雪莱和济慈更加注意地爱护了。我们始终把它们养在玄关里面,不放它们出来。
 有一次晓芙和三个儿子都往澡堂里去了。是中午时分,一位游方和尚到我们门前来化缘。他把大门拉开走进玄关里来,摇着金钟哇啦哇啦地便念起佛号。我是最恨和尚的人,我故意没有去理会他。他哇啦哇啦响了一阵,又独自走了。在他走后有两秒钟光景,我突然想起玄关里的两位诗人来,我跑去看时,公然不见了!
 ——“啊,这混帐的秃头骗子!他恨我没有给他钱米,他把我们的一对兔儿偷走了!”
 我蹑起木板鞋便追赶出去。
 和尚正在邻家化缘,我看见他挂在颈上的一个布袋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是在蠕动。
 ——“你这混帐的秃头骗子!这不是我们的兔子吗?”
 我很想跑上去把他扭着,但是我又怕诬枉了人,想回头去再检查一遍。
 到回头来把开着的两扇门拉开,两只兔子才从门扇后滚了出来。——
 象这样的悲喜剧不知道演过多少回,我们对于兔儿的爱情一天一天地深厚了起来。我们没把它们当成畜生看待,我们是把它们当成我们家族的成员看待了。我的晓芙尤为溺爱它们。她隔不两天总爱替它们洗澡,我们笑呼为“诗人的洗礼”。其实受过洗礼后的诗人们实在是再可怜也没有的。它们的丰美的毛衣被水打湿了,形态丑陋得不堪,并且冻得战巍巍地一点也不能活动。我时常嘲笑晓芙,我说象你这样的爱,才真正是“溺爱”。
 是拜伦死后的第几周,我现在记不清楚了。我们的雪莱和济慈都已经成了翩翩出世的佳公子,已经从玄关生活解放出来了。
 它们在菩提树的树荫下,在美人蕉的花丛中,在碧绿的嫩草里,互相追逐着的情形最是有风趣的画景。
 它们在园里耍倦了,又每从墙脚的罅隙处跑向海岸上去。起初我们很关心,它们一出去了,便跑去追回来,但是回数太多了,它们自己也晓得回来,我们后来便懒得去追了。
 有一天午后济慈突然不见了,不知道它是几时出去了的,等到傍晚它也不见回来。
 傍晚晓芙举行“诗人的洗礼”的时候,只剩着雪莱,但是雪莱也是奄奄无生气了。
 ——“这是什么原故呢?”
 晓芙在它的毛衣里发现了许多蛆虫,原来它的背脊上不知是几时受了伤,更不知是几时已经腐化了。
 可怜的雪莱就在那天晚上无声无息地死了去,第二天清早只看见它的尸首睡在地上。
 就是这样我们的三位诗人便先先后后地离开了我们。我们等济慈回来,一直等到现在,已经是秋神将临的时候了,而它终于不见回来。想来我们的这位诗人不是死在犬猫的口中,便一定是填了两脚兽的肠胃了。

 1924年8月14日,写于日本博多湾。



作品集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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