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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家族 第二章)(7)

    海关上的英国佬一胖一瘦,用奇怪的中国话与他交谈,淡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像瓷球,他们喜欢穿白色的礼服。夫人们出奇地喜欢动物,猫和狗都成双成对。她们看来非常愿意与这位官僚巨贾的使者谈话,显然都注意到了对方是一个英俊的、有教养的东方少年——其实他已经是个青年了。她们眼里的东方人或者特别显小,或者干脆相反。话题各种各样,不厌其详。夫人们多么空虚。她们竟与他讨论怎样设法引进一种可爱的动物——圣华金小狐。这种动物是北美洲狗科动物中最小的一种,但每只小狐却需要一平方英里的活动空间。宁珂说:“啊,那说明它们是极不安分的。”“是的是的。但可爱极了。大眼睛,很亮的眼睛。脸有点灰,很生动的一张脸!鼻头亮得像板栗,我吃过这儿的板栗,所以你也可以想见……宁先生!”

    最后那一声呼叫才让他振作一下。他觉得在这座城市中,这个海关用灰木栅栏和高墙围起,越发像一个孤岛。这真让人难以忍受。他的眼睛顺着弧形海岸往南,掠过几艘船、几块凸进海里的石礁、一群鸥鸟,目光落在了远处的一片建筑上。它们呈浅灰色,范围真不算小,楼房和宽大的平房之间全是很高大的树木。看不清是什么树,只能感觉到那是些古老的树,像那些建筑一样。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哦哦,宁先生,你到这里来该知道它们的。那是曲府嘛,当地的望族了,嗯,在这个平原上……”

    又一艘客轮靠岸了。它的鸣笛嘶哑得厉害。宁珂看着从船上首先下来一个戴大檐帽的肥腻腻的家伙,他大概在舱里闷坏了,一上岸就点上一枝雪茄,派头十足地抬头望整个城市。“这是从哪里开来的船?”宁珂问。那个胖胖的英国人叼着直杆儿黑胶木烟斗,咕哝了一句十分含混的话。其中一个夫人殷勤地告诉这是从海北那个大城市开来的。那个城市的名字让他心上一动。他在叔伯爷爷的钱庄里认识了一个红脸膛的中年人,那个人就是在那儿长大的。中年人有一种非常特别的见解,这见解曾经深深地打动过他。很长时间以来他就常常想到那个人,奇怪的是他越是思念什么、越是被一种莫名的焦虑缠住的时候,越是能想起那个人:他有一双深邃的、可以射穿人的心灵的眼睛。

    有一年夏天他与叔伯爷爷一起到海北的那个城市,走的是旱路。他原想按照那个人开列的地址去为其取来什么东西,并认识他的兄弟,但苦于叔伯爷爷一直跟在身边。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地感到自己将拥有一些朋友了,真正不同凡响的朋友。这也许标志着他从此开始有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叔伯爷爷的世界。他知道这对于一个人是至为重要的。他甚至想,父亲骑上红马一去不归,也是为了背弃一个世界,投进他自己的天地中去。所以,他不愿让叔伯爷爷知道他和朋友的事情。而在此之前,对于这位深深敬畏的人,他几乎未曾有过任何秘密。

    那一次他直等到宁周义与当地政界、军界的几个朋友频频来往起来,才寻个机会找人,办了朋友委托的事情。想不到这一经历会决定他的一生。他被朋友的兄弟以及身边的人所吸引,他们在一起神聊,从入夜到黎明,竟然毫无倦意。这的确是一个全新的天地,他明白有什么东西逼近了,正发出热烈的召唤,他已经无法抗拒。

    下午的阳光把西边的海照得银灿灿的,一些乘客正扶着栏杆迈上悠悠的梯子下船。一些穿着花花绿绿的人,吵吵闹闹走着;之后又停了一会儿,才是些衣衫褴褛、肩扛手提的人下来。这些人竟如此之多,直拥了好长时间才停止。一艘大船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在水上微微荡动……宁珂看着这艘客轮,突然起意要乘它走上一遭。这个念头一经生出就不可遏制,差不多把此行要办的其他事情都挤到了脑后。

    真正的渴念都是模糊的。一种遥远的、不确切的召唤往往是难以摆脱的。

    就这样他在第二天下午乘上了那艘客轮。多少年前的航路、古老的时间表,几乎一切都没有变。他乘坐的当然是头等舱,船长就是那个油腻肥胖的家伙。他们在一起待了一刻钟,他发现对方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膻气,就走到了甲板上。天很快黑了,晚间的风又凉又湿。看不透的远方只有涛声,有水浪细碎地摩擦什么的声音。他抚摸着胸口,那里灼热烫人。他的一颗心有力地、节奏越来越快地轰击着。

    又到了海北的那座城市。他急急地找到了那些朋友,原想这是一场热烈的欢聚,想不到几个人见了他都表情肃穆。怎么了?他询问几遍,他们都一声不吭。当天晚上有人急匆匆地离开,剩下的几位继续陪伴他。大家似乎在等什么。天快亮了离去的人才回来,告诉大家事情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真正的朋友就不该隐瞒什么,他有些失望地站起来——正这时那个左眉梢上有疤痕的男子拉住了他。他好像仍然在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事情的原委:他们在那个海滨城市里最重要的一位朋友出事了,这会儿正被关押;他们已经想过了很多办法,都没有奏效。这个人很可能在这几天解押到外地,到那时就全无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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