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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颂(第十四节)(2)



    她发现,她不如画中人美。画中人那般鲜活(他仍在她的腮部着色),而她是如此破败(害虫仍在啃噬她的肌体);画中人眼露春色,而她则满目疮痍。她身体的那团阴影慢慢靠近他,慢慢将他覆盖。直到阴影停在画中人的脸部,他才发现异样,停了笔,回转头来,被幽灵似的旨邑吓了一跳,转而又是一喜,继而却又一惊,喜的是他画的人回来了,惊的是画中人竟削瘦如此,腮部的胭红也荡然无存,并非那么春意盎然地对他摇枝晃叶,她憔悴虚弱,分明是在病中。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仿佛在凝神观察该在哪里着色,在哪里添彩。

    她站不稳了,径自在扶椅上坐下来,暗自喘气,咳了两声。

    他很快蹲下来,伏在她身边,说:“旨邑,你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医生。”她看见他戴着她送的玉观音,苦笑。

    他既气又急,要立刻带她去医院,几乎要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

    “现在已经没事了。”她抓住椅子扶手不放。她知道,接下来要对他撒谎了。她鄙视自己。她要隐瞒自己那不光彩的烙印,掩藏已婚男人给她留下的丑陋与伤痛,又要显示对眼前人的深情与无奈。多么虚伪。多么做作。只可惜她眼泪流尽,眼睛干枯,不能为眼前人略有湿润。她看到桌上一份策划,知道他要去北京办画展,想移开话题,秦半两却紧紧地抓住她的问题不放。

    “我真的没事了,已经动了手术。需要一些时间调养恢复。”有一刹那她不想撒谎,她差点直接告诉秦半两,她心里怀着对他的爱,体内却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请他鄙视她,唾弃她,忘记她。然而,她耻于说出,于是为自己这尚存的廉耻感到羞愧,同时清醒地意识到,孩子的死并没有置她于死地,对一切,她并非心如死灰。廉耻感将逐渐复活成生的意志,欲的能力,它必将成为庞然大物,驮着她奔向正常生活的广场,去那里调情与歌唱,与其他快乐的女子毫无区别。

    秦半两这才明白,旨邑并没有去淘古玩,而是躺在医院。他认为她不该独自承担病痛,他那时应该在她身边,守护她。

    见他不问病情,只是满面愁容,她反而紧张,谎言与真相在心里冲撞。她无法阻止它们的斗殴,她必须赶走一个,或者是谎言,或者是真相。她再也捕捉不到他身上散发的种马气质,他只是一个物体,她有责任对这个物体作出某种解释。

    “半两,你不想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她问。

    他说:“我只要你健康活着。”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她说。

    他望着她,无比惊诧。

    “我得了***癌,切除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谎言从她嘴里冲出来。真相独守腹中。

    他震呆了。面对噩耗般,他慢慢站起来,仿佛剑击手,瞄准噩耗身体的重要部位,要还以致命一剑。

    然而,他放下剑,挪到她的后背,俯下身,从后面抱住她。她感觉到那双手臂的犹豫与矛盾,先是如履薄冰,继而找到重心般,慢慢加大力量,最后稳稳地圈住她。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突然涌起对自己的满腔仇恨,恨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恨自己糟蹋自己;恨自己将爱挥霍得一干二净。

    他的脸紧贴她的头部。她闻到他身上的油彩味。他身上的温度就像一杯加冲牛奶的咖啡,还有方糖。她仍然想到她的孩子。他们虽死,却已从***移到了她的胸腔,他们在她的灵魂深处张灯结彩,像清明时节繁华的坟头。她的心,是孩子永久的灵堂。那里永远都开着白色野菊花,亮着油灯,或者漆黑一片。

    “傻姑娘,你该告诉我,让我在你身边。我爱的是你,不是你的***。你依旧是我完美的爱人,迷恋的爱人。我说过,我要带你看遍世界上所有的墓地和博物馆,我们的一生,是我们自己的,比任何人都幸福。旨邑,相信我们。等我办完这次画展,我们就去看玛丘碧丘古城。”秦半两的脸贴上旨邑的脸。他的滚烫。她的冰冷。

    旨邑做梦都想去玛丘碧丘之巅,看那单调的石头构筑的丰富世界,在她堕入虚妄的深渊找不到理想的彼岸时,它将给她怎样的冲击与洗礼。然而现在,她感到秦半两的话像一只幸福的鸟,在她的枝头停落片刻,便展翅飞走,留下枝丫空虚地颤抖。她无法带着爱情去那么远的地方。她只能独自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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