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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下部 白小姐的夏天 两个人的夜晚)(2)

  什么意思?我是鬼,勾了你的魂?你妈妈的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了?

  不,不一样,我妈妈迷信,她怪你,我不是怪你。柳生的脸转来转去,最后看着灯,说,这灯泡刺眼睛,照着我不舒服,你能不能关了灯?我跟你再说几句话就下去睡了。

  她犹豫了一下,关上灯,在黑暗中举着剪刀。说吧,简短一点,不准表白,不准求爱,我什么都不信了,我烦这一套。

  不是求爱,也不算什么表白,就是说几句心里话。他过于努力地搜寻恰当的词汇,话语因此显得艰涩起来,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你,我对你好,其实是对仙女好,他说,这个复杂性,我家里人不懂,你懂吧?

  她不耐烦地用剪刀拍床铺,厉声说,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你一颗大蒜头冒充什么西洋参,跟我来装深奥?你说不清楚我替你说,仙女是我,白小姐也是我,是我让你逍遥法外这么多年,你内疚罢了,还债罢了,有什么不好懂的?

  不,很复杂的。不是内疚,不是还债,我的情况比这个复杂。他停顿了一会儿,眼睛在黑暗里放射出诚挚的光芒,你承认不承认,我各方面的条件不算差?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不结婚吗?实话告诉你,这些年我睡过不少女人的,好几个美女呀,有比你更漂亮的!可我觉得,谁也不如仙女干净,谁也不如仙女刺激,谁也不如仙女性感,我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睡过了就觉得没意思,你帮我分析一下,这是为什么?

  他与她谈论仙女,就像谈论另外一个人,他与她谈论仙女,就像她是另外一个人。她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心里的钝痛渐渐地变得尖锐,忽然一咬牙,她手里的剪刀朝他掷过去了,我告诉你为什么,人渣!因为她被绑着,因为她是处女,因为她只有十五岁,因为你们这些男人都是***犯!***犯,给我滚下去!

  他闪过了飞来的剪刀,颓丧地站起来,息怒息怒,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你交流了,人人都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他妈的怎么就过不去?他站在楼梯上回过头,带着深深的遗憾,说,你看你看,没意思吧?我把你当知心朋友,你还是把我当罪犯!

  天已微亮,送牛奶的人推着小车从街上叮叮当当地过去了。她在阁楼上辗转反侧,楼下的大房间里响起了柳生响亮的鼾声,一次不成功的交流,勾起了她的痛楚,却足以使他放下了心事。起初她很烦躁,拿了只塑料拖鞋笃笃笃地敲楼板,刚才还谈心,一会儿就打呼,你是猪啊?楼下说,猪没我这么累啊,我不打呼了,我侧着睡吧。他也许真的太累,并不能保证自己的睡姿,很快鼾声又响起来。她把塑料拖鞋拿在手里,却不忍心再往楼板上敲了,她忍受着。忍受是一种化学过程,出现了一个非常意外的结果,渐渐的,那鼾声似乎变奏成一支摇篮曲,像背景音乐了,所有的音符都在哄她,睡吧,你好好睡吧,我在楼下陪你,我陪着你。

  黎明之后,她有了睡意。厨房里的水龙头在滴水。滴水声给她带来了安宁的感觉。安宁的背后,是一丝说不清的甜蜜。是的,甜蜜。夜晚过去之后,黎明是甜蜜的。她开始享受这个黎明。岁月有点奇异,岁月仿照她少女时代的兔笼,编织了一个天蓝色的笼子,她像一只兔子,被困在笼子里了。有人陪着她,困在笼子里,她至今不敢指认,是谁在笼子里陪她。她在阁楼的曙色里依稀看见保润的影子,那影子在楼上楼下穿梭游荡,一双纯真悲伤的眼睛,监视着他们,也守护着他们。断断续续的梦来了。梦总是诡异的。保润不在她的梦乡,柳生也没有进入她的梦乡,闯进梦里的是祖父。她梦见祖父坐在房顶上,浑身被缚,满面是泪,他的目光像一只夜鹰,阴郁而悲伤。我的魂丢了,不知丢哪儿去了。姑娘,你看见过一道光吗?有个小女孩偷了我的魂,是你吗?姑娘,是你偷了我的魂吗?

  她睡到九点多钟,才姗姗地下了阁楼。从天井里传来了柳生的声音,我熬了一锅粥,你趁热吃吧,我在晾衣服,我的你的,都洗干净了。她朝天井瞥了一眼,问,你为什么还不走?柳生似乎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他把她的一条绛紫色的百褶裙晾上了竹竿,歪着脑袋欣赏一下,用两只夹子将裙子固定在衣架上,他说,这条裙子很漂亮。

  炉子上还留着小火,一锅粥冒着新米的香气,桌上有切好的咸鸭蛋,还有一盆榨菜丝。她坐下来喝粥,忽然觉得这个早晨,其实很好。她和柳生在一起,其实没什么不好。他们未经恋爱,未经婚礼,未经相处,竟然像一对恩爱夫妻那样默契了,他在天井里晾衣服,她在厨房里喝粥。她咬了一口榨菜,说,滑稽,真滑稽。怎么不滑稽呢?这是她想象过很多次的家庭生活场景,这是她心目中女人最起码的幸福,她曾经以为驯马师瞿鹰会给她这幸福,她曾经以为庞先生会给她这幸福,她曾经遇见过几个心仪的男人,问过他们相似的问题,你以后会不会为我熬粥?你以后愿不愿意为我洗内裤?他们都作出了郑重的承诺,到头来,承诺者已经不见踪影,为她准备早餐的男人,为她洗衣服的男人,竟然是柳生,这怎么不滑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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