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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第十二章)(5)



    远远的,张爱玲看见自家公寓楼门前亮着晕黄的灯。她回来习惯要先去开信箱,打开时看见里面躺着一张白色的字条,那个人来过。她在外面逃了一天,觉得很累,这才觉得什么也没躲开,白逃一场。她手里捻着那张字条,不打开看,她只是在延长那种心里的刺激感。他来过,她不在。

    她回到屋里,展开字条来看,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燕子楼空,佳人何在。”她怔怔地坐在书桌前,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陷入不可控制的感情里。她愿意趁现在自己还有逃走的力量,去阻止这个人再靠近她。于是她抽了一张纸,回信给胡兰成。

    张爱玲让胡兰成不要再找她,可胡兰成是认真执着的,他不同意张爱玲的理由,思前想后又来按张爱玲家门铃。张爱玲用问询的眼神看着他,他则回应以家常、近乎戏谑的口吻:“我给你把报纸和豆腐浆拿上来了!”张爱玲刚洗完头,头发稍滴着水,把肩头的衣服滴湿了一块。胡兰成亲切地说:“把头发擦干去!”张爱玲没有任何表示,砰的把门关上,胡兰成以为她是生气,其实张爱玲是解去门链,这才重新把门打开,脸上有着忍不住的笑。

    将胡兰成让到屋里,张爱玲因稿债需偿还,只好真的放单他,自己坐在书桌前埋首写文章。胡兰成则坐在那张靠墙放的单人沙发上看书,烟烧在旁边,偶尔抽一口。张爱玲却真的能写,胡兰成有时候从书后面看她一眼,很佩服她钻进去就忘形无我的态度。

    张爱玲和胡兰成这天竟是在较量专注,谁都不愿意先打破沉默或打扰对方,惟只能偷偷地互瞄着彼此,偶尔眼睛不小心遇上了,还要换个姿势,咳两声化解一下尴尬。

    张爱玲写完一段,打了个句点,放下钢笔,搓着手指上的蓝色墨迹,胡兰成把手帕递过来说:“别往衣服擦吧!”张爱玲迟疑地接过,低头擦着墨迹,看胡兰成还在书里,便幽幽地问:“看书哪不行,非要在这里?”

    胡兰成几乎是赖皮地说:“这里有钟灵毓秀之气,人坐在这里脑子格外清醒。”

    张爱玲一脸正色地问:“我递字条给你,你看了吗?为什么还来?”

    胡兰成说:“因为你没说出个道理。我这人不依命令只依道理!你真的不愿意我来?”

    张爱玲虚张声势地问:“除非你也给我一个道理,我愿意当你是个朋友,但朋友也没这样的!为什么你要这样三天两头地来?”

    胡兰成沉默着,他是该说出个道理,但他竟然没想过为什么,好像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但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他沉吟半晌说:“因为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了!谁见幽人独来往?孤鸿缥缈影。”

    张爱玲不说话,沉默是她抵御的武器。胡兰成看着她,动情地说:“况且,我又想到我就要回南京了!我走了就算想来攀你的楼,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任性!我从来没有那么急着要跟谁说话!我是草墩子上一坐坐一天,可以不跟谁玩也不说一句话的孩子!这几年又总是因为说话惹麻烦,就更不爱说!你问我为什么这样要来,我竟然可以胡涂到连理由都不必想。我只是每天早上一起来就精神抖擞的要来见你,能说上两句话都好!今天又觉得连不说话也好!好事就该是这样感天应地的,不需要人来编排道理,也不该有委屈。你信里有委屈,我更要来!”

    张爱玲听了这话,焉能无动于衷,就抱怨说:“你让我生苦恼,我本来晴天无事的……”胡兰成问她苦恼什么,张爱玲语气激烈地反问不该苦恼吗?他其实很明白,但他不愿往那里钻,他觉得这里有更无价的东西在。

    胡兰成话锋一转突然问:"太平洋战争的时候我在南京刚卸去法治局长,你在哪里?"

    张爱玲茫茫然瞥了他一眼说:"在香港。"

    "往前推五年,我在香港的蔚蓝书店给报纸写社论,那时候你在哪里?"

    "上海。"

    "那八·一三"的时候我在上海,你在哪里?"

    张爱玲的心微微地抽搐着低声说:"被我父亲关在一间黑屋子里!"痛苦的记忆,以为已经遥远了,忽然一刹那回到眼前,她必须更纹丝不动才能忍住那旧伤复发的痛。她回答得那样不带痕迹。

    "为什么?"

    "不让我念书!我差一点也就病死了!"

    胡兰成看着她,他坐到她面前说:"两个月前你坐在这窗前看月亮,我坐在牢里写遗书,也有死的准备!可是现在,我在这里,你在这里!一个上海有几百万人,中国还有四万万人!我们在这里!我没有苦恼,我只想放声唱歌!"胡兰成说得这样平直清静,张爱玲肃然抬头看着他,他的脸相端庄敬重,她身体内有些东西在酥软,在流淌,在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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