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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虫(前言:电影虫子)(2)



    我一直没有看到《秋天里的春天》,但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女演员。直到九十年代,我才在青艺剧场的前厅看到了她的照片,她的头发中分,全部往上梳,前额高而光洁,看上去气质非常好,美而含蓄,有一点点幽怨。确实很适合白沉的电影。

    但白沉的电影最终没有上成。当时厂里说要上,过几个月就筹备,让白沉回上海等,我和部主任把白沉送回机场的时候他一再希望厂里要抓紧,部主任则不停地表示一定会抓紧,请他放心。

    后来就没有下文了。

    这是我在广西电影制片厂的四年里唯一的一次责编一个艺术片的经历。

    商业大潮汹涌而至,所有的艺术片都上不了了。这就是我赶上的电影时代。考虑一部片子要不要上,唯一的因素就是拷贝、拷贝、拷贝。在四年中,我一共责编了两部片子,一部是武打片,一部是喜剧片。

    喜剧使我想起卓别林,辉煌的默片时代,优美的黑白电影,穷人、浪浪汉、盲女,《淘金记》《摩登时代》《城市之光》,它们像水滴一样滴落,赏心悦目。伍迪.艾伦的一些片子色彩鲜艳形象夸张充满了幻想,他的香蕉有一棵树那么高,蔬菜有一间房子那么大,还有十分有趣的高xdx潮机,说的是未来时代的男女失去了性能力,但是不要紧,这种像电话亭一样的长筒子就是帮助你们达到性高xdx潮的,一男一女走进去,一按开关,***从天而降,不论男女,全都哇哇大叫,就像突然着了火。还有前苏联的《办公室的故事》,以及我从未看过但多次听说的《天堂里的笑声》,起码有十个人对我说过这部片子,它被镀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金,光芒与日俱增,我至今对它怀有无限的憧憬。但我责编的喜剧片使我头昏、疲惫、想睡觉乃至深恶痛绝。

    深恶痛绝,这就是我要使用的词。

    我讨厌那个剧本,讨厌它的题目,它的故事,它的对话,它的人名。我看哪哪都觉得不舒服。我是一个在文学中浸泡过数年的人,阅读那个喜剧剧本对我来说就像嘴里被人塞满了沙子,有一种生理上的痛苦。但我必须责编这个本子,在领导看来,这是我的福份,是对我的关照。因为这是一个肯定能上的本子,这样我不但能完成全年的任务,而且还能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编辑费。

    编辑的职责之一,是要到一个干私活的人那里打印剧本,用那种庞大笨重的中文打字机,用蜡纸印油,用手,一张张印出来,然后装订成二十几三十本,分发给有关人员。

    为这样一个本子付出劳动,我十二分不情愿,所以觉得太阳数倍地大,道路数倍遥远。我看到亚热带的太阳像熊熊燃烧的大火,南宁西郊的道路上尘土飞扬,空气中的每一粒灰尘都闪着黄色的光,我推着单车来到了阳光下,火烧着我的车(车身、车头、把手和坐鞍全都是烫的)和我的身体,我穿着一套无袖的短衫短裤,我的双臂和大腿在太阳底下发出兹兹的声音,皮肤上起了一层看不见的烟,眉毛也要烧起来了,因为我戴的草帽是当时最时髦的那种,在帽沿上有两排樱桃大小的洞以作为装饰,这些洞把阳光聚集在一起,第一排直射我的眉毛,第二排直射我的脸颊(幸亏没有射着我的眼珠),还没有走出十米我就觉得脸上已经起了黄豆大的黑斑,黑斑正在连成一片,我很后悔自己赶时髦,如果这时候有一顶大笠帽,还有一大块布,我一定马上就把布蒙在笠帽上,把自己弄得像下田插秧的农民也在所不惜!

    好在我是千锤百炼成长起来的南方人,几分钟之后我就挺过来了,我以一种燃烧的状态在太阳底下飞驰,我的血液哗哗流动,脸上红得像一朵花。这时候我就骑到了叉路口。

    叉路通向广西农学院,那是一条美好的小路,高大的柚加利树的浓荫遮住了阳光,两边是宽阔的稻田,大片的绿色把清凉的水气送进我的肺腑,火焰熄灭了,我全身顷刻变得柔软起来,草帽上的窟窿也不再是敌人,这些洞眼输送着湿润的风,我恨不得它们更大一点。叉路的路面是细沙和细石块(后来它什么时候变成了水泥呢?),既吸水又有摩擦力,还不会像柏油路面那样散发出逼人的热气。这真是最有人性的路面。

    为了这样的路面我就要热爱广西农学院,我现在还觉得农学是一门亲切的学问,农学院包含了人间美好的事物,在酷热的下午,说它是人间的天堂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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