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第四章)(5)
时间:2023-05-05 作者:林白 点击:次
N从来没有在中午看到我的时候眼睛一亮,我把这归结为我的白天状态不好。我是那种只有在夜晚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才能显出魅力的女人,光线对我有着十分强大的塑造作用,我对光线异常敏感,害怕强光,在任何场合,我总要逃避明亮的光线。我的一个女友注意到,甚至在等候公共汽车的时候,我也要躲进电线杆细长的阴影里,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连路灯的光线我都无法忍受。这是她告诉我的。所以我喜欢夜晚见人,如果是白天,最好是在地下室里。 肯定不是因为需要光线暗淡来遮盖我在五官或皮肤上的不足,我的五官很有特点,深目丰唇,有异域情调,我的皮肤细腻而富有光泽,这点已经被许多的女人夸奖过许多次了。我指的是另一种东西,类似于神采那样的东西,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下它们深藏内里,使我看起来木然平淡,只有在暗淡的光线下,我的神采才会像流水一样流淌出来,光芒与魅力也就随之附着全身。有人说,我在夜晚的灯光和在白天的阳光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只有少数的几次才在夜晚与N相对而坐,我的优势在他那里丧失殆尽。 总是等他来找我,我却不能去找他。我总要费心猜想他周末的晚上去干什么,跟谁在一起。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打电话到他家去,但我十分不能坦然,打电话就像面对死亡,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得体,说什么才能自然。事实上我不管说什么都紧张,说什么都声音变调,不管将要说什么,我总是两腿发软,手心出汗。事隔多年,当我心如止水,我才明智地看到,爱情真是无比残酷的一件事,爱得越深越悲惨。我想起德国著名导演法斯宾德的影片《爱比死残酷》,我一直没有看到这部影片,但这个像太阳一样刺眼的片名就像一把尖刀插进我的生命中。经历过残酷爱情的人,有谁能经过刀刃与火焰、遍体鳞伤之后而不向往平静的死亡呢?能穿越爱情的人是真正的有福的人。 我不敢在厂里给他打电话,我担心总机会偷听,担心会串线,我将要向他说出的话都是珍珠,我要让它们在我所设想的空气中抵达他。我总是到一个我认为安全的地方给他打电话,不过在那些最绝望的时刻,我会想不起这些,人家听见有什么要紧呢,除N以外别的什么人我一概看不见,只看见电话就像一个深渊,我无可挽回地对着它失声痛哭,说不出整句的话。我哭泣的声音在厂里空地的荒草上飘荡。 我总是在老黑报社后门的传达室给N打电话,那里灯光暗淡,人迹罕至,是我心仪的好地方。 周末他总是在家,电话一打就通,总是他接。这使我放心和感激,我就此认定他没有别的女人。在电话里我不能说别的,永远只能说买书的话题,买了一本什么书,作者是谁等等。很多的时候他就照样去买一本。我很不满足这种局面,这是他形成而且控制得很好的局面,这种局面的效果是使我们之间没有恋人的感觉,尽管我们都已经有了一个打掉的孩子了。 我只有在空虚的周末上老黑家,老黑家跟N的母亲的单位只隔一条马路,越过这条马路走上一个斜坡就是N的家,到老黑家过周末是否有离N近一些的意思? 老黑是我愿意倾诉的对象,这是N城文化界既有名又有家庭幸福的唯一女性,在N城,几乎所有小有成就的名女人不是已经离婚就是即将离婚。老黑说不上漂亮,但她充满智慧和自信,她跟领导吵翻后立即举家调到广州,在这个南方最大城市的一家大报干得有声有色,一举获得了高级职称,把原单位的领导气得半死。这真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在老黑和董翩之间我总是左右摇摆,一会认为女人的智慧是最要紧的,一会又觉得女人只需美貌就够了。 我告诉老黑关于孩子的事情,我说我是多么后悔多么伤心。我像一切留不住男人就想留住男人的孩子的女人,眼泪汪汪地对老黑说我想生一个私生子,老黑马上很积极,呼应说:生!我来给你侍候月子,她随口又把食谱报出,说要刚打鸣的公鸡用姜酒炒了炖给我吃,又说用黄豆炖猪蹄喝汤发奶,还盘算了尿布童衣各需多少,像是私生子已经生下来了一样。 这使我感到轻松。 这是残酷而沉重的爱情中难得的境界,在整个过程中绝无仅有。有一次我跟老黑谈N,她正色说道:这么好的感情给他,真是可惜了!我说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别人了,不管N发生什么事情,他结不结婚,反正我一辈子爱他。这些话出自一个三十岁女人的口中多少有些滑稽,老黑用恨铁不成钢的语调对我说:唉呀不会的,怎么会呢?你现在是鬼迷了心窍看不见别人,优秀的男人多得是,你以后慢慢就会看到了,看到之后你就会发现N身上有许多毛病,慢慢你就会淡了,然后你就会爱上别的男人,会结婚,会有一个孩子,用不着生私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