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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第四章)(2)



    但我总是未能实现我的那些疯狂的计划,我永远只能在幽闭的房间里才能有从容的思维和行动,一旦打开门,我就会慌乱,手足无措,我费了多少年的时间来克服我的这个弱点,至今仍未奏效。我想,我也许天生就是为幽暗而封闭的房间而生的。

    我只有写信,在幽闭的房间里摆弄文字是我的所长,我给他写了无数信,把我那些疯狂的念头通通都变成了文字,像火焰一样明亮、跳跃、扭动。出于自尊,同时也出于某种不自信,我只给他寄了两封。我先寄出了一封,三页纸,含蓄、生动、略有调侃,让人看了就想回信。我等了半个月,又等了半个月,整整一个月过去还是没有回信。

    我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见不着他的剩下的两个月,我又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想念他,我甚至提到了那个被打掉的孩子,因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照片、信件、誓言以及他人的流言,如果我不提到孩子,对我来说,一切就像是虚构的,是我幻想的结果。我希望有流言蜚语,来证实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给他寄走了这封信,这封信简短而有力,有点不顾一切。我想他会给我写一封短信的,一封不是情信的客气的短信。我手头没有任何一点他的字迹,我需要一样写在纸上的东西,以便作为信物,放在枕边或其他秘密而亲切的地方。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多么可笑的想法。

    他曾经向我借过一本书,马尔克斯的《族长的没落》,当时我正在责编一个将要由他执导的剧本,他说要从书中找点感觉。他把书还给我的时候我发现书中夹着两张纸条,上面有几个用铅笔很随意写的草字,这是他找到的感觉,他忘记把它们取下来了。

    这使我如获至宝,两张字条上的字加起来不到十个,而且,如果我理智正常,我会发现那字写得多么难看,多么词不达意,代表了N城电影界低下的文字水平。但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想这是他的亲笔字啊!夹着他的字条的那两页,字字生辉,充满灵性,我反复抚摸那两个页码,试图从中找出有关爱情的暗示,但我没有找到。

    我把这纸条作为我的一级宝物,我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们才妥当,放在枕边、抽屉或者跟小时候的照片放在箱子里,我总是感到不合适。我一刻不停地想着要看、要抚摸、要用鼻子嗅、用嘴唇触碰它们。

    我对它们一往情深。

    因此我总是等他的信。我知道他在离N城三十公里的一个湖泊风景区拍外景,他们全部人马都在那里,在那里吃、住、干活儿、胡闹。我想他跟我谈论过那么多高雅的话题,先锋的电影、戏剧和文学,颓废的人生,时髦的名字(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罗兰·巴尔特),以及大麻。大麻也是时髦的东西,据说真正献身艺术的人都要抽大麻(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他我藏有这种东西)。我一厢情愿地想,在他的组里,那些流氓无产者出身的搭档怎么能跟他谈论这些高级、深奥、时髦的话题呢,他一定深感寂寞,寂寞而无聊。

    于是我更加一厢情愿地想,我的信含情脉脉地掠过湖面,像燕子一样轻盈地到达他的手里,他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读我的信,温情在他的心里涨起,等等,我不想再继续如此庸俗地描述我的幻想了。其实我毫不自信,我隐隐预感到,我的第二封信的结果会像第一封信一样,不会有任何回音的,他一定是担心有只言片语落到我的手上成为日后的把柄,他既不爱我,也不信任我,这些我全都悲凉地感觉到了。但我又总是想,不会这么一败涂地,凭着多次的彻夜长谈和牺牲掉的一个孩子。

    我把第二封信发出后,一时感到精疲力竭,我再也没有力气像等第一封回信那样来等待了。等待的日子一日长于百年。在第一个月里,我的盼望、力气和柔情全都消耗尽了。等待就像一个万丈深渊,黑暗无比,我只要望一眼就足以放弃一切愿望。为了逃避等待,我一定要离开N城,这是等待之地,是他的信应该寄达的地方,我只有逃离此地才能越过这个深渊。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请探亲假回B镇。我把信发走的当天就回到B镇了。在B镇,我可以幻想着他的信已经寄达N城,只要我回厂就能拿到,这避免了我一天跑两趟收发室。

    我以为我到了一个真正可以安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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