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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第四章)(10)



    我从认识他开始,就等待着失去他,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就像死亡。

    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我仍然写我的小说。或者是他,或者是小说,二者必居其一。所以在他不来的日子里,我就拼命写作。那一段我一口气写了两个中篇,这是后来在提到我的小说时人家总要说到的两个作品。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说,我与N的恋爱就像“***”之于我们的国家,穿过苦难与炼狱,然后出现文学的繁荣。当时我常常一边抄稿一边哭。我对着镜子抄稿,我看见我的眼睛大而飘忽,像一瓣花瓣在夜晚的风中抽搐,眼泪滚落,像透明的羽毛一样轻盈,连一点重量都没有,这种轻盈给人一种快感,全身都轻,像一股气流把人托向高空,徐徐上升,全身的重量变成水滴,从两个幽黑的穴口飘洒而下,这就是哭泣,凡是在半夜里因为孤独而哭的女人都知道就是这样。

    这种哭泣给人快感,比笑的快感更深刻。

    就是在这个时期,我怀孕了。我去做了检查,确定之后我把结果告诉他。他第一句话就问:做手术很痛是吗?这话问得我全身冰凉。那几天他恰好外出了,他婴儿时期的照片被我扣住,我说我还要多看几天。我天天看他小时候的照片,我想我已经怀上跟他小时候一样的婴儿了,我对那个刚刚出现的肉虫子有了无限的感情,我想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的,这是他的孩子啊!但是我听见他说:做手术很痛是吗?他又问:要不要打麻药?要多长的时间?要住院吗?最后他总结性地说:很烦人的,不好。我说应该烦的是我,是我在承受一切。他有所悟地问道:你想要啊?我说:我想要,我知道你是不想要的,让我承担一切好了,一概不要你管,我来生一个私生子,我自己把他养大。他毫无思想准备,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愁眉不展,只一味抽烟。我们僵持着谁都不说话。后来他说过几天他就要外出了,去半个月,要在这几天做出最后的决定。

    这之后有两三天两人对坐着,反反复复说着一些同样的话。我要他表个态度,我说:你说怎么办?他说:我听天由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说:你逃避现实。他说:我承认。他说他是个厌世者,反正怎么样都没劲,没劲透了。他说过几天就要走,没时间耗下去了,让我赶快做出决定。于是我说:我决定要这孩子,一切都由我来承担,不用你付一分钱的抚养费。但有一点,我希望这孩子有一个正式的父亲,我不希望他受到歧视。

    听完我的话他摔门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他来,一进门就面无表情地说:星期一就去打结婚报告。他说打完报告就去浪迹天涯(很像电影里的话),去做苦力,他将放弃电影,他已经解散他的摄制组了。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我将永远见不到他了。我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一时觉得天崩地裂,痛不欲生,我想假如此生我再也见不着他,一切还会有什么意义。我说你去流浪你会告诉我你去哪里吗?他说:不告诉。我说:那你留下几张你的照片,你从来没有给过我照片。他说:看这堆烂肉干什么,看那个孽种还不够啊!

    世界末日了。我想。

    星期一上午几点?说吧,照你的意思办。他说。

    我说,让你放弃电影,我成了罪人了。

    他说:你还患得患失,我现在考虑的是我母亲,我得瞒着她,直到她死。今年是她的本命年。

    我的思路被他引导过来,一时竟觉得有些惭愧。他又说:女人都是从自己的利益考虑,包括撒切尔。你说你三十岁了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说精神和肉体都受到巨大损伤,那我放弃电影,这在精神上抵消了吧,我去做苦力,肉体也受苦。这下抵消了吧,你觉得平衡了吧。

    我听得五内俱焚,大哭起来。我隐隐觉得,我可能要放弃我的想法了,但一想到要把跟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做掉,我就肝胆俱裂。看我哭得昏天黑地,他发急说:还要我怎么样?说吧,我去死行不行?我从楼上跳下去行不行?我不是人,我是猪,我是狗,行了吧!他边说边用头使劲撞墙,又到厨房大喝自来水。然后两人冷静下来,他又说:说吧,星期一上午几点?完了好各奔前程,你生你的孩子,我做我的苦力。但有一点需要事先说明,孩子我是不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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