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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呵,醒来吧(被禁锢的灵魂)(5)



  县知事从来没有视察过山谷里的村庄。这次可能是为了宣传国家提倡的战时“后方增产运动”,鼓励地方产业而做出的一种姿态。我觉得在他们到来之前,乡政府似乎跟父亲打过招呼,因为那天父亲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新厚司,像木板一样支棱着,像个怪人。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年龄跟我现在的差不多,作坊里已成型的黄瑞香上撒满了柔和的金光,父亲就是这身打扮,坐在黄瑞香旁边的木椅上,背对着阴影里的成型机器,忧愁的样子,低着头等待着。我从路边窥视微光中的父亲,已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县知事和随从人员依次视察了下游的木材厂、酱油厂,然后由村长和邻镇的警察署长陪同沿着县道走上来。终于,一群人来到父亲的作坊前,以县知事为中心围了一圈,由村长向他们介绍村里加工黄瑞香的历史。我和母亲被挤出人群,我们退到房檐下,母亲透过缝隙往里看,我注意到她全身在发抖,显出不安。村长讲完话之后,就该演示成型机器了。成型机器的模具中已堆积了黄瑞香捆儿。机器两侧必须要有两个人推把手,可是父亲的搭档十天前已经应征入伍了。这时,还没找来代替他的人。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县知事他们骄傲地挺着***,看着下腭对面作坊的阴影里,父亲将头埋在硬梆梆的厚司领子里……

  ——喂,起来!警察署长对父亲喊。我觉得警察署长那种盛气凌人的口气,别说对父亲,就是对任何人,对家畜,也不能喊出口。父亲抬起头向警察署长看了一眼,又埋下了头。

  我和旁边的母亲都吓得发抖。警察署长走上前一步,呵斥道:“喂,起来!还不快点干?!”父亲慢慢地站起来,抓住成型机器一侧的把手,“吱,吱”地压,接着齿轮发出“咯噔、咯噔、咯噔”的声音,然后父亲拉回把手,旁若无人的样子,盯着把手的前方,反复压。成型机器向下倾斜,整个成型机器好像眼看就要倒了。只要铁棒从橡树做的模具上掉下来,把手就会反向空转,会把父亲弹出来的。我吓坏了。接着,父亲转回齿轮,放开把手,绕过成型机器前面(即县知事和警察署长们的前方),静静地步到对面把手处。这时,旁边的母亲——比我现在的妻子还小十岁左右,强忍着没有发出惊叫声,喉咙里却发出一声悲鸣。可以说父亲的厚司像怪人的军装,腰里别着一把柴刀,那是用来切断捆已成型黄瑞香硬绳的。父亲慢慢地走着,似乎在沉思,紧握柴刀的手都僵硬了。可是父亲一只手扶住把手,开始很艰难,形势渐渐缓和下来,“吱、吱”地压,“咯噔、咯噔、咯噔”然后拉回把手,连续操作。不久,县知事一群人呼呼拉拉地朝着上游的栗子集市方向走了。他们走后,父亲渐渐缩短单侧操作,轮换着推把手,终于做完了成型工序……

  一年后,也就是战败前的初春,母亲从二楼下来,告诉我们说,半夜里父亲狂怒地大叫一声后死了。这就是那天早晨一开始的记忆。中间的事情已想不起来了,所以现在回想起来,狂怒地大叫一声死去的那个夜晚好像就是在县知事等人前受侮辱的第二天。父亲去世那天的事情我只记得一点儿。其中有一件事是邻组的组长来商量丧事的程序。他在劝慰时说了句“因为这一年成天沉浸在酒里”,母亲突然挺起脊背,有气无力的呜咽声变得粗犷起来,说:“虽说我丈夫每晚都喝很多酒,可是早晨大家还都在睡觉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看书了,白天工作。这能和每天沉浸在酒中一样吗?”

  另一件事曾给我留下可怕的回忆,那漫长的一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现在,我在反复读布莱克的诗之后,试着把自己的感受写出来。事情是这样的,被警察署长像呵斥狗一样催促后,父亲走上碾机,开始操作。机器受到不平衡的压力,好像快要爆炸似的,不用说,正是在父亲的身体里,处于眼看就要爆炸的关头。为了减缓压力,必须把能量从身体里释放出来。那天,母亲完全理解父亲的动作和表情,他不正是大有斗争到底的意味吗?不管对方是警察署长、村长,还是县知事——就算是“天皇陛下”(后面将谈到我之所以这么想的根据),大声臭骂这些不讲道理的东西,甚至要挥起成型时使用的柴刀。所以,当身穿厚司的父亲腰间挂着柴刀走到机器前面时,母亲不正是在发抖吗?

  可是,像对狗一样被警察署长呵斥后,父亲屈服了,一个人面对机器进行艰难的成型工作。机器本身没有爆炸,可是一年后,父亲肉体的机器却因此失去了控制,被爆破力摧毁了。父亲愤怒地大喊一声后死了。年幼的我认为,一年前,如果拿着短刀对县知事那群人大声呵斥的话,父亲会被警察署长当场打死,否则也得在监狱里被拷打死。父亲死的那天,我的脑海里涌现出一连串幻想,如果父亲对警察署长、村长和县知事进行恐吓的话,敌人会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最后出来的肯定是“天皇陛下”,所以……,我找不到准确的语言来表达。最后,我将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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