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第三章)(7)
时间:2023-05-04 作者:林白 点击:次
矢村凭着对自己相貌的高度自信,我则出于渴望冒险的个人英雄主义,这个故事自始至终阴错阳差。 矢村也许真不能算一个坏人,他一开始就告诉我他的真名实姓和家庭背景,在我失踪之后,我的同学把我的情况报告了单位的保卫科,组织出面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他的家人,这使我的同学大惑不解,说这个人要骗人怎么还把真名和父亲家地址告诉你,让人一找就找着了。 回顾这个事件,矢村对我说假话的只有他的年龄和他已经结了婚的事实,事发之后他的妻子到我的同学家来找我,我面容憔悴地靠在同学家的沙发上,她一看见我就放了心。她剪着短发,长得清秀,但穿着打扮很普通,她放了心地说: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要漂亮,你到我这样的年龄连我还不如呢,只不过你是大学生,我是工人,但我跟他都过了十年了,都有两个孩子了。你也真有眼力,他说他二十七岁你就信了,他都三十七岁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紧盯着我问:你们下馆子了没有?我说:下了。她又问:是谁出的钱?我犹豫了一下说:有时是他,有时是我。 她更加放心了,同时自豪地说:他这个人我知道的,如果你们有事,他肯定不会让你拿钱的。她的声音使我听起来有一种隔离感,虽然她就在我的对面,但她的话音却像隔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弯曲着才能到达我的耳朵。我听着这弯曲的声音(其实她是不自信的),心里想:真相是多么容易被隐瞒啊!只要你坚决不说,只要不说就什么也没有发生,只要不说就什么都不曾存在。只要你自己坚信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谁(连你自己在内)又能找到证据呢?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否这样想了。我既疲劳又混乱,没有任何记忆又时时被记忆所占据,在这两相相抵中是一片混沌的空白。 我麻木地躺在同学家的沙发上,听见门响,听见有人走近我,听见同学的声音在门口说:多米,单位保卫科的同志想跟你谈谈。声音消失,门口的光随之消遁。一个又瘦又长的女人像女巫一样降落在我的面前,她用密探的声调对我说:你不要害怕,把一切发生过的事情告诉我们,我们会替你保密,并且替你惩罚坏人。我虚弱地躺在沙发上,我固执地不说一个字,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自始至终不与她探寻的目光对视,我有时闭目养神,有时看着她以外的空间的某一点。她一遍遍地问:你们在北碚是怎么住的?怎么去了那么久?她一遍遍地问:没有发生意外吧?到底发生意外了没有?她一字一句地问:发生了吗?发生了?还是没发生? 我想只要我不回答她的问题,问过一遍之后她就会没趣地走开,但她执著得要命,每一句问话都坚定而自信,在整整一个上午,这种坚定而自信的讨厌话音在房间里塞得满满的,我用巨大的漠视抗衡它们,搞得精疲力竭。 之后我昏睡了一个下午。在黄昏的时候来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声音在昏暗的室内像真正的月光,清澈而柔和。美丽的女人有时不用看,周围的空气就能传导一种魅力。也许我刚刚睡过一大觉,对美的感觉特别灵敏,我的对着门口方向的那半边脸颊感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来自美丽女人的光芒,我不由自主地仰望她,我发现她就是那个在武汉码头送别的引人注目的神秘的女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时至今日,我还是不能证实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发型、脸型、身材都相像,是不是就是同一个人呢?也许我过于一厢情愿,把两个人看成了同一个人。后来我想到一定要问问矢村,但一直没有机会。我跟矢村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火车站,他在那里等我,就这一点而言,他还是一个有心有肺的人。车站里乱糟糟的,我的同学把我送到那里,他们互相发现之后就仇视地对望着,我对他们说: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我想既然我一个人走了这么远,还有一大半的路要自己走,这一站没有人送又算什么呢? 果然他们就都走了。 我只听矢村说过他有一个小姑姑,但她实际上并不是她的亲姑姑,跟他的年龄相比,她显得过于年轻。在船上的时候,他说这个小姑姑实际上是他父亲的情人,他父亲是部队的高级干部,身边女人不断,她们像流水一样流来,又像流水一样流走,只有这个女人在他父亲身边留了下来,成了他的小姑姑。小姑姑一直没有结婚,在他们家,行使着外交夫人的职权,凡是碰到棘手的事情,总是由美丽的小姑姑去处理,一切便总是迎刃而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