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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第二章)(11)



    我在出站的栏杆旁看到了我的哥哥,这个唯一的哥哥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是我的继父带来的,但他天性善良,待我不错,我跟他并无隔膜。当时我哥哥被选送到一个中等专业学校学化工,家里给他打了电报,他就来接我了。

    他像许多性急的人一样攀在栏杆的横杆上,以便使自己的头从众多的头中浮出。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我先看到了他,他正往人群中焦急地找我。

    那是一个熟悉的、亲人的面孔,从那里散发着安全的空气。多少年后我想起第一次到达N城时看到我哥哥的情景,还是满怀感动。

    一个十九岁的女孩,从未出过门,当她在夜晚到达一个陌生的偌大的城市,万灯闪烁,万头攒动,如果她看不到接车的人,她将怎么办?

    我想,也许N城的全部辉煌都是在我看见哥哥之后才发现的。我跟在他的身后,迎面看到大街上的一座七八层的大楼,竟觉得十分巍峨。

    在哥哥的女同学宿舍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带我去找文联大楼。我们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无数的街道使我眼花缭乱,问了很多人,文联大楼还是没有找到,于是我们沿着红卫路伸出的一条树木很多的幽静小路往里走。

    小路的两旁是围墙,围墙非常长,一直没有看到门,并且出奇地静,前后没有一个人。我们越走越远,还是那么静,还是没有人,我有点害怕,于是停了下来。

    我侧过身,却很快就看到了一个人从后面走到了我们的跟前,吓了我一跳,刚才怎么空无一人?也许她是从树底下钻出来的。

    这是一个老女人,脸上满是黑色的皱纹,身上却穿着黄绿色的军上衣,像一个穿军衣的女巫。

    我哥哥问她文联大楼在哪里?

    她看了看我,冷傲地说:文联大楼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们没看见这墙上全是铁丝网吗,这是关犯人的地方。

    我哥又问:那红卫路在哪里?

    她手一指,说:就是你们刚才过来的路。

    这是那个兴奋和混乱的初夏中唯一的一个古怪的记忆,当我那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曝光之后,我常常想到在N城碰到的这个女巫似的老女人,这肯定是一个不祥的符号,是命运中的一个征兆。

    那件我迟迟不能说出的事是什么呢?

    是抄袭。所有写作的人最鄙视、最无法容忍的抄袭。

    很多年来,看到别人犯了同样的错误的时候,我总是十二分地义愤填膺,十二分地表示蔑视,我对那位被抄袭了的女友说:告她,跟她打官司。

    同时我心里想,上帝保佑那个抄袭的女孩。

    我又想:幸亏那耻辱的年代早已过去了,我早已证明了自己,我写出了比当初抄的诗更好的诗,我写出了比我的诗风格更为独特的小说,过去高山仰止的一切刊物我都一一到达了。我的一位诗友在《N城文艺》负责诗歌组,他告诉我,当年我的档案他亲手烧毁了,变成了灰。

    一位老师告诉我,当年W大学来招生,曾到《N城文艺》了解我的情况,他们对招生的人说:这个女孩也会写诗,我们考过她,她不过是一时糊涂。

    一切确实过去了,我来到一片开阔的平原上,所有新的面孔看到的我,只是我的新形象。

    连我都忘记这回事了。如果不是我要自己写一个序,这个序使我回顾了过去,我也就不会想到要写这样一部长篇。

    卡夫卡是怎么说的?最美的、最彻底的埋葬之地莫过于一部自己的长篇小说了。好像是这个意思,我记得不是很准确。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医生给我开了一瓶柏子养心丸,适用症状中有一条,就是健忘。

    从我写作这部小说开始,我似乎提前进入了老年期,据说进入老年期的标志之一,就是对久已逝去的往事记得一清二楚,当年吃的年糕粽子的味道,当年见到的人的一颦一笑,当年经历的事的末梢细节,等等,全都如在眼前,如在昨日。而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哪怕就发生在昨天,也照样忘得干干净净,面对一个很熟的人,拼命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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