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呵,醒来吧(天真之歌 经验之歌)(2)
时间:2023-05-03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儿子出生时头盖骨畸型,不久我写小说时引用了布莱克的一行诗。现在,我感到很奇怪,年轻时代我读过的书不多,可为什么布莱克竟能如此深藏在我的记忆中呢?在《出埃及记》中以强烈要求在经济和社会上实行保守主义为主题,他也曾谈到自己对版画的理解。“SoonermurderaninfantinitDscradlethannurseunacteddesires……”二十年前我在小说中把这句话翻译成:“还是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比起要培养还没萌发出的欲望来……” 我在文章一开始就谈到《天真之歌》中《迷茫的少年》里的那后半句话,后一半是:“漆黑之夜,父亲不在身旁,孩子被露水打湿,陷入泥泞,他嚎淘大哭,雾在飘荡。” 三月底,傍晚时分法兰克福就开始起雾了。再过一、二个星期就要到复活节了,对于人们翘首盼望,隆重庆祝的这个欧洲民间节日,以前我只是在观念上有所了解,这次我将理解到死和再生紧密相连的那种奇特思想的根源。不眠之夜,我伫立在窗前俯视,街道两旁巨大的橡树还没有发芽,只有街灯映在黑色的树干上,一片朦胧的景象。 回到成田机场,日本的春天已临尽尾声。我感受到一种明朗的气氛,连身体也不由得轻松起来。来接我的是妻子和小儿子,我和他们的心情好像不太一样。要是在平时,我们就乘机场的巴士去箱崎,可这回电视台为我们准备了车,上车后他们疲弱无力地坐在座位上,还是不想说话,似乎一直在进行艰难的斗争。女儿已经上了私立女中的高级班,忙于应付作业和准备考试,他们不提也罢,可是他们也闭口不谈大儿子没来接我的原因。 一开始,我没有去寻找花的踪迹,而是凝视着夕阳下一片生机盎然的丛林。不久我就回忆起自己的担心,在旅行的后一半时间里,在读布莱克的诗,或者说是在诗中沉思时,有好几次我似乎感到儿子和我之间,或者说和家人之间关系转折期的危机正在到来。于是当疲惫不堪的妻子向我述说出现征兆的两、三件事时,我依然凝视着树木的嫩芽,心中默想,对儿子的这种突然冲动,还是想办法采取些防御措施吧,可是心里却不得不自问:“义幺怎么办?”(就像在小说中那样,在这里我还想叫他“义幺”)。 然而,从成田到世田谷区的路程太漫长了。连妻子也终于忍不住,只要一开口,势必要把闷在心里的忧虑吐露出来。接着,她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用低沉而忧郁的口气说:“义幺不好,太坏了!”她担心下面的话被司机听到,就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给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在我离开日本去欧洲的第五天,儿子像是有了某种想法似的,发起疯来。——至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性格,妻子担心别人听到这些后会感到惊奇,所以没有说。回家之后一直到给儿子铺完床,她都没有说起这件事。从福利学校的高一升往高二的那个春假,有一天大家聚集到学校附近的砧家庭乐园,开同学告别会。没过多久,大家开始玩捉鬼游戏,玩法是孩子们装鬼追自己的妈妈。当妻子跟其他的母亲一起跑开时,老远就看出儿子火冒三丈。妻子畏惧地停下来。这时儿子冲过去,来个在体育课上学的柔道动作——扫蹚腿。妻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头上渗出血来,摔成了脑震荡,半天爬不起来。班主任老师和别的母亲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评他,儿子叉着腿站在那里,气嘟嘟地盯着地面,顽固地默不作声。那天回到家后,妻子还在担心,她开始观察义幺,看见他走进弟弟的房间,从背后掐弟弟的脖子、戳弟弟的脑袋。弟弟自尊心很强,既没有放声大哭,也没有向妈妈告状。当妻子在车上给我讲这件事时,他拘谨地低着头,非常害羞的样子,可他没有否定妻子的话。妹妹无论在什么事情上,像铺床什么的,都照顾有缺陷的哥哥,尽管如此还是遭到哥哥的攻击,妻子亲眼看见他一拳打在妹妹的面门上。因为屡次发生这种事,大家又气又怕,可是义幺却不在乎,福利学校放假的时候,他一天到晚开着录音机,音量放的大大的。到家后,一直到深夜,妻子才又给我讲述下面的事情。三天前,儿子把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光,嘴巴塞得满满的,快得令人害怕。妻子和义幺的弟弟妹妹坐在餐厅的一角继续吃晚饭,儿子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双手紧握举在胸前,站在大家斜对面的窗帘旁边,盯着昏暗的后院,若有所思…… “我想只有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了,身高和体重都跟你一样,我们可对付不了……”妻子说完就不吱声了。小儿子一直没有说话,我们三个好像陷入巨大的暗网中,畏缩着,挨着漫漫长路。在还没开始讲述菜刀事件的时候,甚至在她还没讲到儿子脑子里奇特的想法时,欧洲的长途旅行已经使我精疲力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