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延津记 三(4)
时间:2012-08-10 作者:刘震云 点击:次
“你们这个小温,倒没有架子。” 老曹: “他遇事爱想,不爱说。” 老韩: “不是想不想的事,证明人家有城府;不像咱,嘴跟刮风似的。” 老曹点头。 第三天中午,吃的是焖狗肉。狗肉热性大,再一喝酒。屋子里显得燥热。小温扇着扇子,身上还出汗。小温突然想起什么: “叔,要不咱搬到院后河边吃去?” 老韩: “就怕在外头招待客人,失了礼数。” 小温: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大家便将酒桌直接搬到院后河边柳树下阴凉处。河水在脚边流着,凉荫下,风一吹,身上马上凉快许多,一下又起了喝酒的兴致。大家边吃边聊,聊了些戏,聊了些襄垣县温家庄的事,聊了些沁源县牛家庄的事,这一聊,竟聊到日头偏西。血红的晚霞,映到河水里。小温趁着酒兴,打量着牛家庄: “真是个好地方。” 老韩: “经理说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老曹: “啥事?” 老韩: “我想给改心说个媒,让她嫁过来。” 老曹: “嫁给谁?” 老韩: “我也是四个闺女,要是有一个儿子,咱不结儿女亲家,让给谁去?只好说给别人。” 又对老曹说: “不为说媒,为改心嫁过来,以后你来得就勤了。” 老曹笑了: “好是好,就是远了些。” 没想到小温不赞成老曹的说法: “如是好人家,值一百多里。” 又说: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 老韩忙给小温倒了一杯酒: “经理要这么说,您就给做个保山。” 小温笑了: “你先说说是个啥人家。” 老韩: “村里一个朋友,跟我最好,叫老牛,家里磨香油:改心嫁过来,不会受屈。” 又说: “不是图他家东西,老牛家那孩子,难得稳当。” 又说: “待会儿我把老牛和那孩子叫过来,经理相看相看。” 小温笑了: “那倒不急。” 老曹和小温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老韩当了真。当晚散戏之后,老韩又摆上酒,将磨香油的老牛和他儿子牛书道叫过来,让老曹和小温相看。牛书道十七八岁,个头不高,大眼,有些怵生;小温问了他几句话,读过几年书,都去过哪里;小温问一句,他答一句;问完答完,牛书道说声“大爷叔叔们吃好”,就走了。孩子走了,老牛留下,大家又一起喝酒。老牛虽是一磨香油的,但能喝酒。小温本也能喝,但中午喝到日落西山,晚上听完戏又接着喝,几杯下去,就醉了。小温平日不苟言笑,喝醉了爱掉眼泪,爱摇着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和醒着是两个人。老曹知道小温有这个毛病,不以为意;老韩和老牛不知就里,见小温突然伤心落泪,一个劲儿说“不容易,真不容易”,也不知什么不容易,倒有些吃惊。 听完三天戏,老曹赶着胶皮轱辘大车,与小温回了襄垣县。路上老曹问: “经理,那事咋样啊?” 小温一愣: “啥事?” 老曹: “就是给改心说的那个媒。朋友当了真,咱也不能儿戏,成与不成,怕是要说个一字。” 小温这才想起前晚相看人的事,这时摸着头笑了: “前天我喝醉了呀。” 又叹息: “这几天的戏,我没听好。” 老曹吃了一惊: “为啥?老韩招待不周?” 又说: “要不就是老韩话多,惹你烦了?” 小温摇摇头,说: “惹不惹人烦,不在话多少。” 老曹: “要不就是戏唱得不好?” 小温: “老汤的戏班子,倒是个个卖力。” 老曹: “那为啥呢?” 小温: “来听戏之前,我和周家庄卖酒的小周掰了。” 老曹这才恍然大悟。几天之中,听戏之余,他也发现小温有些闷闷不乐。五天前自己来沁源县牛家庄时,小温说来一块听戏散心,原以为他只是说说,谁知其中竟有缘由;来的时候,小温买“杏花村”的酒,不买小周“桃花村”的酒,原以为是给老曹长面子,谁知是与小周掰了。老曹: “温家和周家,从祖辈起,好了几十年,咋能说掰就掰呢?是为钱的事吗?” 小温叹息一声: “要为钱就好了。啥也不为,就为一句话。” 老曹: “啥话?” 小温也不说,只是说: “我原来以为他是个明白人,谁知是个糊涂人。小事明白,大事糊涂呀。” 老曹: “经理要是觉得可惜,咱找人说和说和。” 小温: “也不是话的事,也不是事的事,是他这个人,没想到这么毒。俺俩不是一路人,俺俩不该成为朋友;你和老韩,才叫朋友。” 又感叹: “三十多年,我白活了。” 老曹知道小温真伤了心,倒不好再打听他们掰的缘由,只好又劝小温: “掰就掰了呗,世上这么多人,不差一个做酒的。” 小温这时拍了一下大腿: “叔,我看牛家庄磨香油的老牛家不错。世上最难是厚道,一见面大家就能喝醉,证明说得着。” 一个月后,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家,与沁源县牛家庄老牛家定了亲。一年过后,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嫁给了牛家庄磨香油的牛书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