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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思中国游记(53)


  认人作父母已是一件失便宜的事,认畜生或器物自然是更不合算的,然而每家小孩子,全有四个五个奇怪的干妈,不以为作畜生用具的儿子为可羞,想来当然在保佑平安上原是可以扳本了。至于如何作了这树的儿子,便蒙神赏福赐寿,阿丽思小姐并不明白,我们还是让她去问问好。
  且看她怎样开口。
  她问一个老太太说,“老太太,请你告我一件事。”
  这老太太自然就答应了。这地方的老太太,若是她口角并不曾生长有干疮,又不曾在嚼松豆,花生,葵花子,则谈话是共通的一种嗜好。你问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她还可以随意编排一些话答应,或者说及类似的,菩萨说过的,仙娘说过的种种话,使你求帮助者得到一种帮助,她心中才舒服。至于你问到的是她心中一本册的明白,则自然不会说不知道了。
  然而有那例外的,是有一种在平素脾气很好的老太太,输了钱则她有理由不高兴同谁说话,这是少数中之少数,可仍然总是有的。然而也不一定!
  这位老太太,是不是输了钱,那看看她脸色便可以明白了。这脸色,可是欢欢喜喜的。
  她因为记起昨天一连坐五个庄,被上手倒牌的“挖心”“砍脚”全作过,庄还是不下,这运气,真是应当如输家所诅的“死运”了。有钱赢,不论它死运活运,总不能使她到今天就不格外和气!
  “小姐,你要明白这规矩,是想也看一个日子来拜干妈么?”
  “倒不一定——但也好。”阿丽思说但也好,全是想起应酬这老太太的好意而起。
  “但我就先要告小姐,今天日子顶好,所以我家小崽子才来到这里。”老太太说了就拖那小子过阿丽思身边来,阿丽思吓了一跳。
  多标致的一个小孩呀!
  阿丽思小姐过细看这小孩子,才奇怪自己起来。因为这地方小孩子衣服,作兴用破布,是从这小孩子身上发现的。这一件长不过一尺二寸的短衫,至少是用过五十种材料拼合作成的,从这样看来这个地方的裁缝师傅的本领也就不校阿丽思是知道和尚的袈裟,但料不到袈裟以外还有这一种体裁。
  她的聪明又使她敢于估定这小孩子不是平常人家的小孩,因此说:“老伯娘,你家少爷这衣可以到我们地方开展览会去,我包有人出大价钱买。”
  这算是顶客气了,即或是傩喜先生也不会把这说得再好。
  “但是我不是卖儿女的人,”老太太意思可不为阿丽思明白。
  阿丽思以为老太太也不明她的意思,就说“我这是说衣服呀!”
  “正是,我也说衣服呀!我耳朵并不聋呀!”
  “但衣服是衣服,怎么说卖儿卖女?”
  “怎么说?我才不明白你是怎么说!我告你… ”诸位,以为这是相骂了么?不是的。
  请不必担心。阿丽思是懂得了这里规矩,同老太太说话生气,是有非生气不可的理由,然而总不作兴认真的。同老人家说话不带着生气模样,则她无从在这话上找到意思。虽然有时越生气也只有越不懂,但生气仍是必要的。若阿丽思不生一点气向这老太太盛气相凌,那这老太太,也许就不会同阿丽思小姐解释这衣服与小孩子的关系了。
  且听她说罢:“嗨,你这人!”她这样起了头。照例是阿丽思应当说,“嗨,我这人怎么样?”于是她就接下去。阿丽思小姐,既然学到了这些谈话的套数,自然如规矩的答应了。那老太太继续说道:“你糊涂。(这是很亲爱的斥责意思)我为这件衣,花了两三年工夫,才得到,我能够卖么?… ”原来这衣服是一百人的小衣襟作成,而且这是一百个作把总的老爷的小衣襟。把这东西得到,看好了日子,专请成衣人到家,用四盘四碗款待这成衣,于是在七天中把衣制成了。于是再看日子将衣服请托划乾龙船的人带去,挂在乾龙船上漂游一年零八天,到了日子再由两个曾经带过红顶子的老辈一同捧这衣服进门,披到小孩子身上去,——于是到今天,被阿丽思说拿去开展览会卖钱。
  听到这些的阿丽思小姐,张了口合不拢来。她料不到这一件衣的价值大到如此。试请想,这样一件东西,倾煤油大王的家便可以得到么?一百个把总的小衣襟,一个十全十美的黄道吉日,七天的四盘四碗酒席,一年零八天的放荡日子,……这些那些不算,还有两个戴红顶子的阔老,真不是容易的事!
  阿丽思只好当面承认糊涂是当真了,幸好是老太太即刻就原谅了这外乡人。
  认了错,陪了礼,无事可作,阿丽思才记起原来要问的话。她仍然用生气的调子说,“这才怪!这些人都来这树下拜!”
  老太太说,“才不怪!我猜别人听到你这话,才真奇怪!”
  “没有理由。”
  “自然有理由,不然她们决不拜。我附带告你的,是这些人头脑都是很好的头脑,没有一点毛玻”“我不信。”
  “我要你信。”
  非要阿丽思相信不可,老太太的话坛子又打开了。她就告阿丽思以各样理由。要紧的是这老太再三解释,凡是拜这树的全都是有门阀的人。我们能说凡是有门阀的人还会作傻事么?
  “……我告你,”老太太一面指手一面说,“这是王统领挂的红。这是曾家——曾家就是北街曾七大人家。这是宋太太,宋留守的五太太。这是方所长。这是刘——做厘金……
  邮政局……管它是什么局,总之是局长!硬过硬,一月有一百吊收入的局长。这是田家的。
  这是……“若不是阿丽思打岔,老太太是无论如何至少数得出一百个有门阀人家挂红的证据的。阿丽思见到这老太太心中一本册,头绪分明,全不是在说谎,所以不待她说完就无条件相信了。
  老太太又告阿丽思,使阿丽思知道自己是一个统领的老太太,以及一个做当铺老板的岳母。
  “这全是可尊敬的身分,”老太太说时不无自满的神气。
  “我老了,人到了六十,全完了。可是儿子是有身分的人,家中用得起当差的,用得起丫头,用得起……还有那女婿,是地道的正派人,不愁吃不愁穿……”老太太说了一大套,只似乎是在那里解释,她非成天拖了小孙子到处拜干妈不可的理由。阿丽思当然很用心的听这老太太的叙述,因为这无论如何比起格格佛依丝姑妈太太说的《天方夜谭》好得多。她有些地方听不清楚,还详细的来问这老太太,老太太自然不会吝惜这样事情的答复。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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