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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思中国游记(48)


  他们相骂,也便是一种赌博,不过所用的赌具本身便是输赢的东西,所以把话骂完,胜利的走去,失败者也便走去,从不听到说索债一类事。对骂算赌博,据同我来此的这位先生说,这方法是从长沙传来,本来这地方先年是不曾有的。
  我曾亲眼见过三个八岁左右小孩子比赛掷骰子,六颗花骨头在一个大土碗中转,他们的眼,口,甚至于可以说是鼻子,那种敏捷,骰子一落碗便能将名色喊出,风快的又掷第二手,我还以为是在玩魔术!
  在学校中背书,或者作数学题,也可以拿来赌三两个小钱,这是很平常的事。作学生的不会,就为其他人笑话。
  据说在元宵以前——可惜我不曾赶得上了——这地方玩狮子灯或龙灯,全是赤膊。膀子是露的,背肩是露的,**照例也是露的。他们全是不到十五岁的男孩子。这样勇敢无畏的熬着风雪的寒冷,回头到一个人家,用蓬蓬的鼓催讨温暖,便给以满堂红的小鞭炮,四两硝的烟火筒,子母炮,黄烟,……(全是烧得人死的!)在这些明耀花光下,在这些震耳声音中,赤膊者全是头包红帕子,以背以胸迎接这些铁汁与炸裂,还欢呼呐喊,不吝惜气力与痛苦,完成这野蛮壮观。这是赌博。他们的赌注是一口“气”。这地方,输气比输钱还重要,事很奇怪,说来也难使人相信。
  在私塾中读书的,逃学也成了一种赌输赢行为。对家是先生。拿一群学生打比,先生是摆庄的人。赌输了,回 头自己把板凳搬来挨一顿打,赢了的则痛痛快快玩一整天;喔,我说错话了,这种赌是输赢全可以玩的。不过手法不高明的便应挨庄家一顿板子。这种赌博凡是这地方的小孩子全会,不会或者会而不敢的,当然是那所谓无出息的孩子了。
  用很巧妙的手法,到那收了生意的屠桌边去,逮住苍蝇一只或两只,把这苍蝇放到地坪上去逗引出两群蚂蚁来,让这因权利而生气的蚂蚁决斗,自己便呆在旁边看这战争,遇到高兴且可以帮助某一处的弱者,抵抗胜利一方面,凭这个虫子战争也可以赌输赢,虽然赶不及中国人在其他方面赌输赢的数目大。
  遇到两只鸡在街上打架,便有人在旁边大声喊叫,说出很动听的言语,如象“花鸡有五文,陪三文也成”,“黑短尾鸡有十文,答应下来的出一半钱吧”,……这是减价拍卖赌博的。只要旁边还有其他人在,这注子便不愁无人接应的。所打的是两只狗,或者两个人,他们却不问,仍然很自然的在这两个战士行为上喊定注下来,也不问这战士同意不同意。不过有熟识这战士必要的,是为得既明白过去的光荣与英武,则当喊注时不至于心虚。
  他们互相了解对方的一切,也比张作霖、吴佩孚以及近来许多中国新兴军阀,互相了解对手拳脚还深彻。(上面列举各样人名,全是中国伟人,全很能操练军队,在中国内地各处长年打仗杀人。又明国际法,在内战时还能好好保护外人。除用各样口号鼓励自己的手下中国人,打死其他伟人手下的中国人以外,很少对外人加以非礼的行为的。)傩喜先生,你别以为中国人是蠢人。有这观念是错误的。
  至少我见了这些赌博的巧妙就非常敬服。还听到说的是赌博还可以把妻作注,这大约同童话上的狮子王故事相似,我不很懂这意思。同我说到这事的那女孩子也象不大明白,若是你要明白这个,以后有机会再问去好了。
  …
  别了,先生。这烛只剩下一寸,我不得不结束这信。我要睡了。这里老鼠分外多,这住处简直是它们的住处。在白天,那么大方的到地板上散步,若不是它们也出房租给房东,我不敢相信它们有这样大胆的。我每天睡时至少也得留一寸蜡烛,就是打发它们,这规矩我看并不算奇怪,不过假若遇到点的是洋灯,就有点对不起它们了。
  它们要烛大约象小学生要钱,就是拿去赌,我猜的。… 哈,还不让我上床,就来问我讨索了。傩喜先生,我告你,这些小东西,衣服一色灰,比这里小学生制服美观整齐得多,这时就派出代表上到我的桌上了,我不睡不成。
  我们再见。
  …
  阿丽思小姐把信念毕,就赶忙脱她的绒褂,脱鞋,脱袜子,脱背心,… 一些穿灰色制服的小老鼠,就不客气的把一段残烛夺去了害得阿丽思上床以后四处找寻不到枕头。
  她象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那么照料自己上床时情形,生着小小的气。在暗中教训到一些顽皮的鼠,说是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这些鼠,也象它们姊妹一样,除了笑,就是闹,全不理会。
  是的,它们在闹着,不会来听阿丽思的话语的。把那一 段残蜡作注,它们是一起五个,正在那地板下的巢穴里,用一副扑克牌赌捉皇帝的玩意儿(凡是皇帝得啃烛一口)。原来这地方的鼠,遇到玩扑克牌以及其他许多赌具时,也不至于错规矩了。
  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二卷 第八章沈从文
  水车的谈话阿丽思小姐,为了看那顶有风趣的水车,沿河行。
  是一个人,并无伴。
  这个地方河水虽不大,却顶为地方人看得起。碾子沿河筑,见到那些四方石头房子,全是藤萝所掩蔽。你走进这个房子里去,就可以见一个石磨盘固定在一根横木上乱转。你可以喊管理碾子的人作婶婶。(她是顶容易认识的,满头满身全是糠!)你看她多能干啊!
  碾子飞快转,她并不头昏,还追到磨盘走,用手上的竹扫帚去打那磨盘象老婆子打鸡,——因为磨盘带了谷子走。你见到这情形你不能不喊一声“我的天”。这是一幕顶动人的戏!
  碾子是靠水的,如同鸭子靠水才能生存一样。
  还有,这河里还有东西也靠水。这是水车。把鸭子喂养到家中,不让它下河,也许仍然能生蛋。但水车是生成在水中生活的。象鱼,象虾,象鳖——可不是,还是圆的,与鳖一个样!你们有人见过鳖会在水皮面打半边觔斗如水车一样么?而且把鳖**正中穿上一根木,而且是永远在一个地方打,而且在裙边上带水向预定的枧槽里舀。水车可是那么成天成夜做这样玩意儿的。不怕冷,不怕热,成天的帮人的忙,声音大了不好听,还得叫人用铁锤子在**上敲打,或者添一根木钉。
  水车是不懂什么叫作生气的东西,是蠢东西。
  阿丽思小姐沿河行,就是看这些蠢东西。这蠢东西在这个地方的数目,仿佛与蠢人在世界上的数目一样多。它们规规矩矩的,照人所分派下来的工作好好的尽力,无怨言,无怒色。做到老,四肢一卸,便为人拿去放在太阳下晒一阵,用来烧火,——是的,我说的是这些东西的尸身,还可以供人照路或者煮饭,它们生前又不曾要过人类一件报酬。但是你世界上的蠢人,活来虽常常作一点事,可是工钱总少不了,死了以后,还能有什么用处?……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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