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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思中国游记(39)


  仪彬姑娘心以为自己第二个意见便是阿丽思意见,阿丽思则以为至少自己说的话总能使仪彬姑娘听懂,她们在谈到家中人以外又谈到此外许多事,各人都全无疲倦意。
  在互存好意的一种生活情形,即或隔膜到非言语可达,仍然是能够得到满意了解的。
  所谓两方了解,也多半是在这种误解中才能使自己承认。所以把一种友谊,或一桩爱情,放在误解中得到很好的成绩,并不算奇怪事。若在谈话中各人先有了固执一定的成见,那么仪彬姑娘同阿丽思小姐,早不能在一块各抒心怀了。
  仪彬姑娘问阿丽思的话,全是她自己来替阿丽思作答的。
  有些自然是很合于阿丽思意见,不必阿丽思来疑心这是仪彬姑娘把话听左。但到一些类乎为两个阿丽思所争执的事情时,仪彬姑娘心中便也有了个阿丽思意见,因此就不免稍稍有使那睡在抽屉匣子里阿丽思非作声不可的机会了。可是任阿丽思如何说,却无从使仪彬姑娘纠正自己的错误,这个使阿丽思心中也很苦。一种人说话,另一种人永远听不懂,这是常有的。或者懂了,她仍然不理会,这更是日头底下的旧事。阿丽思于此,便没有法子,遇到这样事她就赌气不说了。不过她仍然要说,我就照你那样意见,看你有什么新鲜话可讲。
  仪彬姑娘正有许多新鲜话要讲给阿丽思小姐听的。我们知道,有类人,在平常,耳朵原本很好,可是一遇到人不高兴,发了气,耳朵也就变了另外一双耳朵,听话每每把意思听到相反方面去。但阿丽思可不是这样人。虽然生了气,仍能仔细的听,也许这正是仪彬姑娘为阿丽思设想的“并无耳朵”所以才能如此吧。
  仪彬姑娘告给了阿丽思小姐她乡下的一切好玩儿事情,以至忘记了代替阿丽思问自身到底所住的是什么地方。实则阿丽思首先就想明白这事情,她仍然不曾想到她是在抽屉匣子里!
  仪彬姑娘记到二哥的话,为阿丽思设想,她劝阿丽思到乡下去玩玩。她深怕阿丽思不愿意,神气很温和,软软款款的讲她乡下的许多好处给阿丽思听。
  “我告你,”她象同自己表妹说话时一样,说,“我想,顶好是要我哥哥引你到我们乡下去玩,那里的一切不是你想得到的。那里走路就与北京城不同。我不能明白你们国里处置小孩子是用什么方法,但我非常清楚,我们家乡的风俗和其他地方不同。你一到那里去,包你高兴。”
  这时候,阿丽思本来就答应去的了,可是仪彬姑娘却猜想阿丽思下不了决心,故又劝诱阿丽思。
  她更软款的说道:“你去吧,阿丽思。你再不必迟疑了。
  那是一个怪地方。我生长到那里也总以为怪的。除了我二哥,要别一个中国人带你到那地方去,那是办不到的事,因为谁都不识路。别人只能带你到别一地方,即或是说‘我带你,为你引路’,到后他自己也会迷路。除了我二哥,这件事谁也不能作。你只相信我的话,跟我二哥走,到你不愿意,或者挂望家中姊姊妹妹时节,就送你回家。你玩过这一次以后,到后遇到同你那位格格佛依丝姑妈谈天学古,你会使这个老太太欢喜到流泪!她老人家的眼睛,自然不会流出滴到大襟子上便成油点子的浓酽酽的泪,但那么的好人的眼中,居然要流泪——我敢包,我知道这个好人的脾气——你只说,究竟是难得不难得?“
  阿丽思无可不可的,答应说“去”。仪彬姑娘以为这还不到使阿丽思答应的理由,又另外说起一件故乡事情。
  “在那一本《中国旅行指南》上,曾说到中国人如何欢喜吃辣子,你还不曾亲眼见过。
  你跟我二哥到那儿去,那你就可以见到无数大人小孩,大的比你姑妈还大,小的比你还小,他们成天用生辣椒作菜送饭吃。或者将辣椒用柴灰一烧,蘸了盐就当点心吃。这些人口中,并不是用锡箔或铜包的,同我们一样,也是肉,也是牙板骨,也是能够活动的舌头,但它们全不怕辣。它们同辣子亲洽,如药房中乳钵同各式各样苦味的药亲洽一样,全不在乎。“
  阿丽思忙抢着说,“那我就去就去!”仪彬姑娘也以为应是可以渐渐打动阿丽思远游的心了,可是又想到另外自己念来也很有趣的事,故并不即止。
  她又说:“还有多奇怪的风俗!你到中国来,不是正想看这些希奇古怪的东西么?我们那地方,那些野蛮的风俗的遗留,你阿丽思小姐看了,会比读十二次英国绅士穿大礼服吃烧烤印度人记还动人。我猜想,在你们那个地方,大致已经不再会遇见吉诃德先生一流人了,去我的家乡,那类人才真多!那种英雄——若是你同我一样敬爱这样英雄,你可以随意作他们的朋友,我打赌说这样事在他却非常荣幸!他们对小孩子与老人的礼貌,比中国任何一种绅士还多。他们是贼,是流氓,但却是非常可爱可敬的。他们凭了一个硬朗的头与一双捏紧时吱吱作响的拳头,到一些很奇怪的地方,取得许多钱,又将钱用到喝酒赌博上去——你还应当知道,喝酒从不赊账,赌博又不撒赖,只有这类人才办得到的!”
  她又说,“你可以看中国人审案打板子。打板子并不是好看的事,不过你一到那里,就会常常有机会看那种打官司输理了的乡下人。他们的罪过只是他们有钱,这是与大都市稍稍不同的。他们身上穿得是粗蓝青布或白麻布的上衣,裤子也多用同样颜色。他们为了作错了一件小事,就常常有县长处派来一个两个差人把他揪进衙门去,到了衙门县长便坐堂,值堂的公差喝”带上人来“,那乡下人就揪到堂前跪下了。县长于是带怒的说道,干吗你不服王法?不拘答应的是怎样周全,喊声打,就得由两个公差服侍爬伏在地下,用使得溜光的长楠竹板子,在大腿上打一百或二百,随即就由那两个公差带他到一家棉花铺或油盐铺去找铺保认罚。认罚,就是用钱赎罪。我说好看就是这些事。他们的罚款有的是用有方眼的小铜钱,这小铜钱在大都会上已早绝迹,而且居然有外国人已经把它们当成了中国古董了。你看他们用十个二十个苗大汉子,从乡下挑罚款进城,实则这罚款数目还很难到五个金镑的价值,这事情拿去同你姑妈说及时,那老人家还怕不能相信,然而你只要住到那地方,便可以每天见到!”
  阿丽思很着急,她愿意去。这样的地方,有什么理由能说不愿呢?只是希望她去的仪彬姑娘,则总以为阿丽思小姐愿是愿意去了,只是应当更多使阿丽思在未到她的故乡以前,那一边情形,从她可以多知道一点,因此仍然把话一直谈下去,到她母亲醒时为止。她还说到小学校,说到警察,以及私塾中的白胡子老师,用旱烟管与梼木戒方一类硬朗物件敲打很愚蠢的学生后脑壳,因此学生把所点的四书五经便背得随口成诵的教育方法;阿丽思小姐听这话听得发迷。她只一 闭眼,俨然便已拿了一本《女儿经》,在一个黄牙齿寿星头老师面前,身子摇着摆着的背书了。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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