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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思中国游记(26)


  一个美貌的人他常常疏忽了自己的美,为一些闲忧闲愁就把身体毁!
  扁嘴鸭长到那么大,从没有听过这种温柔熨贴的话。她所遇到的,不是嘲弄也近于嘲弄的那种对她的全不理会。如今听到这些细摩细抚的话,每一个字都紧紧的贴在心上,又听到百灵安慰她不要愁,又听到说她美,怎么样也不能再忍受,就呜呜咽咽的哭了。
  傩喜先生还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些什么话。他以为或者又是百灵惹了她,就问百灵:怎么好端端的又哭起来?
  阁下似乎也就应负一分责!
  百灵他忙向傩喜先生行礼。很规矩的道歉:这个也应当说是我错,我不该惹起我们大姐的难过。
  扁嘴鸭:不是他,是我自己的烦恼,我这眼泪,稍稍流点也就好了。
  百灵又向扁嘴鸭说:早晓得是这样给阿姐难堪,我就决不至同阿姐说这一番!
  扁嘴鸭不知不觉也称起百灵为弟弟来:好弟弟,我只怨我自己命苦,到如今还是心没有个儿主。
  百灵作出一种万分同情极其感动的样子,用颤抖的嗓子做戏人的腔调说:其实受苦全是一样,这世界我以为是地狱变相!
  阿丽思:你这样哭我心真不安,我看了别人眼泪我也心酸。
  扁嘴鸭:年青的小姐许多事你是不知道,有些话如今说来你还要笑。
  你如明白人生到底是什么味,到那时你就了然一句话也非常可贵:我有力量让人说我其蠢如牛,但受不着别人一点温柔。
  我存心把百年活换一次恋爱,因我丑他们说我心术很坏。
  我说“你尽我爱你为你作马作牛、”那回答“我们身边全没有剩余的温柔。”
  我说“为什么别人就可恋爱,”
  那回答“只因为别人样子不坏。”
  百灵轻轻的开玩笑似的谗言:论样子难道姐又弱那一伙?
  这事情天不公实应误唾!
  扁嘴鸭:我不怨天不尤人只自伤心,我诅我为什么有这个身。
  他只知生一个奇丑的显他手段,就忘了造一个配我的丑男子汉!
  阿丽思小姐眼见到那兔子为扁嘴鸭的一遍话把心事打动,眼泪一颗一颗滴在那猎装前襟上,白白的,象一些珠子,若是在平时就要笑得肚子痛。可是这个时节却很难为情。论眼泪的多,它是以为谁都不会及她的,因为她曾流过整整一 房子的眼泪。但这个心痛的眼泪,倒是一滴也没有,也试找寻过,到底没有!她见到百灵也不能说一句话,惨惨的红着眼睛,就明白她自己必定是另外一国的人的缘故,所以四个人在一起独她眼睛是干的。
  有一只无聊的蟋蟀,正无聊无赖在它那门口站着望天,见到这事情,随口编成了一首歌唱着:兔子学流猫儿尿,鸭子学唱山西调:可怜百灵也伤心,小姑娘,你怎么不作鹭鸶笑?
  傩喜先生听到好好的,却是作为不曾听到,走到那蟋蟀穴边,把脚猛的一边。这口多的小子,耳朵就因此一次震聋了。
  灰鹳是不是访着了呢?不。在路上,玩着笑着哭着,时间耽搁得太久,到了那里快要望见了灰鹳的家,傩喜先生却看时候已不早,恐怕再在那儿稍呆一会就会把午饭耽搁,他又决不愿到别人家吃饭,且南京母鸭是等候到扁嘴鸭子的,扁嘴鸭也以为姑妈等候久了又要唠叨半天,阿丽思小姐则以为只要今天看到了这个地方,认清了方向,那么明天一起来也可以畅畅快快的玩一天,于是让百灵去告一声,说他们准明天来,就回家了,百灵是对这差事很乐于尽力的,就说是那么办顶好。百灵顾自去灰鹳家以后,扁嘴鸭望到他的背影:这小子逗人恨又逗人爱,都只为天生就这个嘴巴怪。
  傩喜先生:中国的云雀倒是玲珑透彻,引古证今亏他这小小脑子设得。
  到此是阿丽思小姐也认为百灵不坏了。
  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一卷 第九章沈从文
  灰鹳的家他们在路上走着,是上午八点钟光景。
  傩喜先生见到一些庙中都有人磕头作揖,不很了解这件事的意义,就邀阿丽思小姐进去观光。
  阿丽思小姐来中国原就是想看这个!
  她看到一只猫拿了一尾很小的鱼放在那个朱红漆神桌面前,跪了下去磕头,又低档的祷告。这祷词也用得是一种韵语,只听到说:菩萨,这是一点薄薄礼仪,你别以为菲薄请随便吃吃。
  我是一只平素为人称为正直的老猫,从不曾肚子不饿也向人唠叨。
  因为听花猫说您菩萨真灵,我敢将我的下情上陈。
  你保佑我每天吃鱼吃鸡,你保佑我以后得一个好妻。
  你保佑我身无疾病,你保佑我白天能困。
  你保佑我凡事如意,你保佑我……
  磕完头,致了心愿以后就见到这个猫收拾东西把神桌前那尾小鱼衔去了,第二个求神的便又补上,把一个鸡头从口中吐出,照例的跪下,照例的念诵祷词。猫儿来得很多,所有希望全是一样。本来想从这里找到一些有趣味的什么,见到在中国磕头正同欧洲人对十字架行礼想神帮忙一个样,没有一点出奇,就一出这庙再不想进其他庙里了。
  阿丽思说:“傩喜先生,我们不看这个吧,恐怕人家灰鹳老等着!”
  这兔子绅士,则为这地方情形奇怪,实在再愿意看一点别的,如象本地兔子之类求神的事实。但他不好意思把这个希望同阿丽思小姐说。虽答应了阿丽思小姐赶忙走,却每从一个庙前经过就留心到进庙的人物。谁知所见的多数是猫,狗,狼,狐狸,肉食者类。吃斋的也有,如象獐鹿等等,总不是兔。他从那众兽中拣那耳朵大一点的注意,却看不出一匹兔子本家来。
  他对这地方的社会组织是满意极了。他明白,在欧洲,人的生活都全应自己负责,到无可奈何时求是求神,也不敢太贪,神只是一个,照料不到许多。而这里,要发财,就去求财神。要治病,就又可以到药王庙去。坐船可以请天后同伏波将军派人照料。失落了东西,就问当坊土地要。保护家宅有神荼、郁垒(比红头阿三就象可靠得多)。虽然从地方下级法庭到大理院还办不清楚的案,一到城隍庙也就胜败分明了。
  多神的民族,有这种好处,人人都对于命运有一种信心。且又相信各样的神如各样的官一样,足以支配人的一切。并且又知道神是只要磕一个头作一个揖便能帮忙。虽说香烛三牲有时不可免,但总之比——譬如说,家中孩子生了病,与其花两块钱请一位医生,再花一块钱捡一副药,还不如用两毛钱到神面前讨一点香灰什么的合算。吃了香灰终于死去,那是这小子命里注定,不吃香灰倒似乎是有意回避命运,罪更大了。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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