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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上部 保润的春天 井亭医院)(2)

  对付女孩子这种婉转而促狭的谩骂,保润从来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忿忿地退到一边,看着那把浅绿色阳伞从铁门里翩然而过,嘴里盲目地嘀咕一声,你等着。他想起了自己的梦。现实与梦境略有差异。伞下的女孩大约十四五岁,梳一把简约的马尾,有一张瘦小而精致的面孔,乌黑的杏仁眼,肤色略微有点黑,她的眉毛上扬,嘴角抿紧,都是为了强调她的高傲,以及对你的蔑视。她比照片上的无名少女漂亮多了,相比照片,她的愤怒也是立体的,类似那把浅绿色雨伞,实用,生动,有着艳丽的色彩和流线型的形状。保润犹豫了一下,还是神使鬼差地追了上去,他朝她怪笑一声,高喊道,喂,你在鸿雁照相馆丢过照片吗?

  伞站住了,伞下的女孩回过头,从那种厌恶的表情来看,保润以为她又要骂人,但这次她还算客气,只是表达了对一家照相馆的轻蔑和不敬。鸿雁照相馆?谁去鸿雁照相馆拍照?她把伞面转动了一下,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你们乡下人,才喜欢去那里拍照呢。

  保润的父母亲去医院办公室交涉赔款的事情,想省下点钱,结果碰了壁。医院方面说他们是公家的医院,不是菜市场的小商小贩,损坏公物照价赔偿,怎么可以讨价还价呢?又提醒粟宝珍注意措辞,这位大姐你别阴阳怪气绕圈子,是说我们敲竹杠吧?我们不想敲你家的竹杠,你们家病人是否需要住院,大家都应该慎重考虑一下,那老人不住院也完全可以,他对人没有攻击性,只是危害树木,你要是不愿意赔树,今天就先把人领回家去吧。争执半天,人家毫无让步之意,粟宝珍咬牙选择了全款赔偿,她对丈夫说,赔!要多少我们赔多少,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能让老疯子回家,你要让他回家,我就不回家了,你要是给他办出院手续,我今天就办住院手续!

  粟宝珍一肚子冤屈,她不愿看见祖父,也不愿在井亭医院久留,情愿去公路上等侯金家的卡车从墓地回返。保润看着父母在办公楼下分手,两个人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母亲看起来是一个悲伤的受害者,而他的父亲,很像一个忏悔的罪人。

  保润跟着父亲去了男病区,他们去看望祖父。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井亭医院的纵深处。井亭医院的绿化名不虚传,满眼都是繁花绿叶,樱花、桃花和杏花,开得正艳,地上的绿岛到处可见石竹、海棠、月季和玫瑰。男病区的保安措施远远不如保润想象的那么森严,门卫盘问了几句,填写好会客单,父子俩就被放行了。保润几乎有点失望,问,这就可以进去了?门卫笑起来,你还想怎么样?进去是很容易,就是出来有点难,千万记得要拿好出门证。进了第二道铁门,保润朝四周张望,心里还是失望,嘴上就发起了牢骚,这地方到底是疗养院还是精神病院?怎么冷冷清清的?我还以为井亭医院有多热闹呢。父亲怒视着保润,你要到这儿来看热闹?那还不容易?以后你天天来陪爷爷,肯定有热闹让你看的!

  他们上到二楼,一眼看见了祖父,他在楼梯上朝亲人们挥手。祖父不知从何处误听了消息,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线袋端坐在梯阶上,像一个迷路的孩童,正等待回家。祖父的身后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叼着香烟,身上穿白大褂,脚上套着黑色长筒胶靴,手上则戴了一副黑胶皮手套。保润觉得那副黑胶皮手套很时尚,它们像一对蝙蝠,紧紧地贴着祖父的肩膀。

  多日不见,祖父的身形更瘦更小了,他的目光很委屈,也很焦灼,等了这么久!祖父说,你们怎么回事?让我等了这么久!父亲停步在楼梯上,冷冷地凝视祖父,爹,你又立功了,今天我们赔掉了五百块钱。祖父佯装耳聋,他把手伸向儿子,要儿子把他搀扶起来,但保润的父亲只是察看了一下祖父的手掌,今天怎么不挖了?这地方还有好多树呢,去挖啊!你挖多少我赔多少,我有的是钱!

  祖父的表情分不清是害羞还是内疚,他试图从梯级上坐起来,被旁边的男护工按下去了。男护工问保润的父亲,今天真的要出院吗?老人家一大早就坐在这里了,说儿子今天接他回家,要走趁早,我不是管病人的,我管厕所的,还有八间厕所没打扫呢。保润的父亲说,那你赶紧去打扫厕所吧,我们暂时不回家,我们已经把赔款缴清了,一分钱也不少。

  祖父眼睛里的光芒瞬间熄灭。他在男护工的怀里抗议。他的喉咙里涌出含糊的诅咒,听不清诅咒的对象是儿孙,还是医院方面,或者是那个男护工。祖父挣扎着把网线袋砸向儿子,投掷阻力太大,保润把网线袋顺利地截到了怀里。祖父张大了嘴巴开始哭号,眼泪、鼻涕以及唾沫组成的液体在下颚处涓涓流动,组成一股悲恸的潮水。保润从来没见过祖父这样哭号,那含糊的哭声夹杂着恶毒的誓言,不让回家我就挖!挖!挖!我就挖!我还要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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