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尾声)(6)
时间:2023-04-22 作者:金宇澄 点击:次
小毛弥留之际,床 前有金妹,招娣,菊芬,二楼薛阿姨,发廊三姊妹,兰兰,雪芝,可谓裙 屐之盛,珠环翠绕,立满女宾。此刻,阿宝搀了小毛娘,踱到走廊里,透一口气,划一个十字。 此时,外面匆匆进来一位黑衬衫中年女人,小毛娘立刻跟进来,大家让开了一点。黑衬衫女人 轻声说,小毛。小毛不响。床 头氧气玻璃瓶不断冒泡,小毛骨瘦如柴,眼睛睁开。女人说,小 毛。小毛看了看。女人说,认得我吧。小毛点点头。 女人忽然分开了人群,冲到走廊角落里,背过身体饮泣。床 头旁边,招娣,二楼薛阿姨不 响,发廊三姊妹,眼泪滴个不停。小毛动了一动,有气无力说,上帝一声不响,像一切全南我 定,我恐怕,撑不牢了,各位不要哭,先回去吧。阿宝说,小毛心里想啥,可以讲的。小毛轻声 说,春香讲了,白白得来,必定白白舍去。沪生说,啥。大家不响。小毛说,上流人必是虚假,下 流人必是虚空,我这句不相信,我不虚空。金妹说,阿弟,吃一口茶,吃一口。小毛娘悲声说, 小毛,现在想吃啥,跟姆妈讲。小毛断断续续说,我不怕,只想再摆一桌酒饭,请大家,随便吃 吃谈谈。菊芬泣罢即笑说,此地正好,是一台子人。小毛不响。此刻,外面急忙进来两个女人, 五十上下年纪。大家让开。小毛动了动。其中一个女人凑近了讲,小毛,是我呀,江 宁小舞 厅“天拖宝”来了。另一个女人凑近说,舞搭子来了,大花瓶“天拖宝”,还记得吧。被称为大花瓶 的女人,拍一记对方说,开啥玩笑。兰兰跟雪芝咬耳朵。小毛声音越来越轻,忽然睁开眼睛说, 男人要开心,女人要打扮。大家不响。小毛说,一打扮,样子就漂亮,另外呢,要对老公好。小 毛娘说,小毛得到神惠,怜悯的人,有福的,必得领袖怜悯。大家不响。小毛娘说,小毛有啥要 讲吧,全部告诉姆妈。二楼薛阿姨哭了一声。小毛娘说,出去哭好吧,大家不许哭。小毛眼睛看 定沪生说,我做的所有事体,会跟了我走吧。沪生不响。小毛说,我做过的事体,见到的人,是 不是真的。沪生要开口,小毛闭了眼睛说,银凤,春香。小毛娘说,小毛,天国近了,小毛要悔 改。小毛气如游丝,满面冷汗,浑身一紧,忽然就不动了。大家叫一声。小毛,小毛。走廊里,黑 衬衫女人嘤嘤嘤哭出声音来,快步离开,边走边哭,声音越来越远。小毛娘落了两滴眼泪。发 廊三姊妹说,亲阿哥,阿哥呀,阿哥呀,哥哥呀。护士 医生进来,大家让出地方,退到外面。沪 生叹口气说,对了,隔壁床 位的拍手老头子呢。兰兰说,三天前结束了。沪生不响。大家立了一 刻,慢慢走到楼下花园里,车子停满。阿宝开了车门,最后,是沪生,兰兰,雪芝坐定,车子开 动,围墙旁边铁道荒草里,出现一只黄猫。大家不响。兰兰说,黑衬衫女人,不声不响,是啥来 路。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会不会是银凤。兰兰说,哪里会,银凤我太熟了。 雪芝说,二楼薛阿姨讲了,前几年,有一天半夜三更,看到一个穿咽裙的女人,从小毛房 间溜出来,奔到弄堂口,叫了一部车子,就走了。沪生说,还有这种事体。雪芝说,刚刚薛阿姨 走近,特为仔仔细细,看过黑衬衫女人,不像,不是。阿宝说,小毛走得太快了。兰兰说,是小 毛娘一直隐瞒,小毛就一直以为,毛病不重,可以出院了,后来瞒不下去了,医生讲,小毛活不过一个月了,小毛娘这才想到,莫干山路的房子,是租赁房,只有小毛户口,如果过世,房管所 就没收房子,私人账面上,小毛有十万左右股票,人一死,拿不到密码,比较麻烦,为此跟招娣 商量,最后只能开口,让小毛签字,同意阿侄的户口迁进来,股票密码,也仔细写出来。小毛是 笑笑。兰兰讲到此地,大家不响。车子一直朝前开。沪生说,人生烦恼,总算解脱了。兰兰说, 烦难呀,落笔刚要签字,又闹出大事体,小毛娘发觉,户口簿里,多了一个姓汪的女人,与户主 关系是夫妻。阿宝说,讨厌了。兰兰说,这一记太凶了,小毛娘当场大哭大闹,骂了一顿招娣, 冲进莫干山路,见人就骂。沪生说,为啥。兰兰说,先骂二楼薛阿姨,再骂弄堂所有邻居,一定 是有人做了圈套,让小毛去钻。最后,总算寻到了小毛的假老婆,姓汪女人的医院,穷吵百吵。 再回来,跟小毛吵,吵得隔壁床 位的拍手老伯伯,提前翘了辫子。阿宝说,五雷轰顶。兰兰说, 小毛只能当了律师的面,写了假结婚经过,签了字,同意迁进阿侄户口。这一番吵闹,小毛一 直是笑眯眯,不响。据说,小毛娘拿了签字纸头,走出养老院,抱紧电线木头号啕大哭。雪芝 说,做人真难,为了这一点钞票,这一点房子,可怜。沪生说,小毛一声不响,硬气,这种表现, 就像报纸登的悼词句子,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战士。阿宝说,少开玩笑。沪生不响。阿宝叹息 说,唉,小毛想死,汪小姐想生,两桩事体,多少不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