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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第九章 三岛由纪夫阅读《十七岁》后的来函)(3)



  实际上,我曾经收到过写有以上内容的信函。年过五十之后我创作的《致令人怀念的岁月的信》,很快就出版了法文译本,萨义德在与我邂逅相识时,就对我说了他的批评意见,说是为此写了很长的读书笔记。而且呀,他对《致令人怀念的岁月的信》里出现的那位名叫义兄的出场人物产生了共鸣。这位年岁稍长的义兄一直在引导着与我本人多有重合的主人公,他给那位与我相似,也是作家的主人公写了一封批判的信函:

  在你的观察中,你所说的“悲叹”,也就是grief这种感情,会反复抓住超过一定年龄的人。对于你的这个观察,作为基于经验的语言,我也表示赞同,实际上我也确实产生了共鸣,甚至想将其改称为攫取住我们的“悲叹”之感情。但是,倘若让我这个年岁稍长于你的人用同样基于经验的语言来表述的话,也会存在与你所说的内容不尽一致的地方。年轻的时候,也会持有某种悲叹的感情,但那是一种粗野的东西。对于这个观察,我表示完全赞成(中略)。另外,关于你接下去所说——上了年岁后便会意识到,那种东西却变成了非常安静的悲叹——的看法,细说起来,我还是表示阶段性的、过程性的赞同,因为我回想起,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时期,我本人也曾自觉到了这种情感。但是,对于下面这一段话语,比你年长五岁的我却是绝对无法赞同:我在想,今后随着年岁的进一步增长(作为非常安静的悲叹之感情),这种感情该不会越发深沉吧。上了年岁,接着突然发生某种倒退,粗野的,叫做悲叹的那种东西或许正在等待着自己。K君啊,你没这么想过吗?

  就是这一段,说是他做了笔记。萨义德在去世前的十年间一直思考和记录下来的东西经整理后,便是在纽约出版的《晚期风格①》这部文集,其内封上只有我那篇长长的推荐文。这是一部有关艺术家晚年工作之姿态的著作。萨义德在书中表示,人到晚年之后,无论悲伤也好,愤怒也好,对于人生以及世界的疑惑也好,能够以猛烈的势头调整这一切、面对这一切、并推进自己工作的,则是艺术家。贝多芬曾这样做过,说到演奏家,格鲁恩·古尔德①也是如此,作家托马斯·曼亦做过同样的事。晚年的萨义德所思考的主题,是我在自己没有觉察到的状态下,作为针对主人公的批判性呼吁,于将近二十年前写入自己的小说之中的。而将其解读出来的,则是爱德华·萨义德!

  所谓文学,其到达之处常常会超越其作者(或是诗人或是作家)的意识……这是我从年轻时就持有的信条。我总是在梦想,这个奇迹能否也在自己身上应验,如果能够应验的话,那就太好了。总之,除了写小说之外再无能事的我,就在这个梦境中生活至今。尤其是我,自从患有先天残疾的孩子出生以来,我认为必须把很大一部分时间用于同儿子光一起生活。不过,文学还在继续。只要我还在从事着文学,自己的文学就要表现与儿子的共同生活。于是,文学写作便同我与儿子的共生重叠起来,双方只能是那种互相深化的关系。当时我还认为,这个做法或许会成为自己的想象力的一种形式。就这样,我走过了四十年的历程。后来,就出现了萨义德这样的读者,通过作品的翻译文本解读出在那四十年过程中自己未曾觉察到的东西。再后来,我们成了朋友。这一切实在不可思议吧?这就是文学这门艺术最具魅力的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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