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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第十六节(3)

  她走到床边坐下,床头上搁着一本书。她想读,可那些印着的字,一下子都变得毫无意义。这些字象是说:“秀莲,你不过是个唱大鼓的,是琴珠第二。你当你是谁哪?是谁?你有什么打算?甭想那些了。你一辈子过不了舒坦日子。”

  孟良来教课的时候,她还在冲着书本发楞。她笑着对孟良说:“我想问您点儿书本上没有的事儿。”

  “好呀,秀莲,问吧!”孟良把手插在口袋里,玩着衣服里子里面的一颗花生。

  秀莲问:“孟先生,什么是爱?”

  孟良挺高兴,但又很为难。他说:“怎么一下子给我出了这么个难题?这可没法说。”

  “谁都说不上来吗?”

  “人人都知道,可又说不清楚。你干吗要问这个呢?秀莲?”孟良那瘦削的脸显得挺认真。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好奇地盯着她。

  秀莲舐了舐嘴唇。“我就是想知道知道,因为我什么也不懂。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没人疼我。男人追我,都想捏我一把。这就是爱吗?我姐就要嫁人了,嫁给个她不知道的人。他跟她睡觉,她给他做饭。那就算爱吗?男学生跟女学生,手拉手在公园里散步,在草地上躺着亲嘴。那就是爱?还有,随便哪个男人,只要给琴珠一块钱,就可以跟她睡觉。那也算爱吗?”

  孟良大声喘了口气,好象打肚子里喷出了一口看不见的烟雾。“别着急呀,姑娘!我一口气哪儿答得上来这么一大串问题。答不上来的,所以,咱们先解决它一个。比如说,你姐姐的婚事。这说不上爱,这是一种封建势力。姑娘大了,凭父母之命,就得嫁人。她要是个革新派,按新办法办,就该自己挑丈夫。”

  “象琴珠那样?”

  他摇了摇头。“她那样不是挑丈夫,是出卖肉体。爱情不是做买卖,是终身大事。”

  秀莲想了一会儿,“孟老师,要是我跟个男人交朋友,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这事本身,没有什么不对。”

  “要是我自个儿打主意要嫁他,有错儿吗?”

  “按我的想法,没什么错儿。”

  “自个儿找丈夫,比起姐姐的婚事来,过日子是不是就更舒心些呢?”

  “那也得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呢?”

  “我也说不准。我已经跟你说过,这样的问题,没个一定之规。”

  “好吧,那咱就先不说结婚的事儿。我问您,要是我有个男朋友,家*镉植辉蕹桑*我该怎么办呢?”

  “要是值得,就为他去斗争。”

  “我怎么知道他值不值得呢?”

  “这我怎么跟你说呢?你自己应当知道。”孟良叹了一口气。“你看,你的问题象个连环套,一环套一环。我看,还是学我们的功课更有用一点。”

  秀莲这天成绩很差。孟先生为什么不能解答她的问题?他应该什么都教给她呀。她对他的信仰有点动摇了:他就知道谈天说地,对她切身的问题却不放在心上。他认为她有权自己挑丈夫,她说什么他都表示同意,甚至主张她违抗父母。他到底是怎样一种人,竟随随便便提出这些个看法,对主要问题,却又避而不谈。

  雾季一过,他们又回到南温泉。在重庆的这一阵,宝庆的生艺不见好,因为唐家班抢了他的生意,当然勉强维持也还可以。在重庆,常上戏园子的有两种人,一种人爱看打情骂俏的色情玩艺儿,对说唱并不感兴趣;另一种人讲究的是说唱和艺术的功底。后一种人是宝庆的熟座儿。宝庆对付着,总算是有吃有穿,安然度过了夏天。

  他急着想把大凤的事办了。既然已经把她许给了陶副官,他就又添了一桩心事。他这才意识到,照应自己的亲生闺女,也是一层负担。他有时觉着,他象是收藏着一件无价的古磁器,一旦缺了口,有了裂纹就不值钱了。当爸爸的都操着这份儿心。姑娘一旦订了亲,就怕节外生枝,也怕她会碰上个流氓什么的。

  所以,他打算一回南温泉就办喜事。秀莲盼着办姐姐的喜事,比家里其余的人更起劲。她象是坐在好位子上看一出戏。她可以好好看看,一个姑娘嫁了人,到底会有什么变化。她也要看看,姐姐究竟是不是幸福。这样她就可以估摸一下,她自己是不是有幸福的可能。多么引动人的心,许多个夜晚,她睡不着,渴望弄它个明白。

  大凤还是老样儿,整天愁眉不展,闷声不响。她埋头缝做嫁妆。秀莲注意到她有时独自微笑,想得出了神。她明白她为什么笑。可怜的大凤没命地想离开家,去自立,逃开这个由成天醉醺醺的妈妈管辖的邋遢地方。她想离家的心情太迫切了,连跟个陌生男人睡觉的恐惧,都一点儿吓不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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