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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第二十七章)(6)

  菊芬说,是呀是呀,天花板鸭蛋圆形状,像挂下来几百顶帐子,灯光像月光。小毛说,真 的。菊芬说,人像咽到帐子里,昏昏沉沉,正好做梦,可以做好梦。小毛说,跟小四眼去过几次 了。菊芬说,啥,小毛已经带女朋友去过了。小毛不响。菊芬说,这就讲定了,两个人隔天就 去,还是下礼拜。小毛想想说,下礼拜吧。菊芬说,听起来勉强。小毛说,是真的,讲定了,下礼 拜一。菊芬一捏小毛肩膀说,好。小毛说,“大都会”

  门口见。菊芬笑了。此刻,适逢音乐停下来,两个人松开,随大家拍手。

  到了礼拜一这天下午,小毛来到“大都会”门口,天已经冷了,但舞厅门口,男男女女带出 一股一股热风,如同春暖花开。不少人在此约会。小毛拉紧领头,眼看江 宁路,看前面南京西 路,等了半小时,马路上人来人往,小毛忽然发觉,有一个熟悉的男人,骑脚踏车,经过“大都 会”前面的江 宁路,车速比较快,朝北而去。小毛心里一跳,反应不过来。冷风中,小毛想起,这 个人,是阿宝呀。小毛的心思忽然沉静,但因为是等人,眼睛仍旧看定马路,也想再看一看久 远不见的阿宝,但阿宝是一掠而过,根本看不到了。小毛一心两用,菊芬,两腿修长的风流 少 妇,随时会从对面23路电车站走过来。小毛等了一个多钟头,等不到菊芬。小四眼讲得对,菊 芬这次,又放了白鸽。

  伍

  这天下午,阿宝准备最后一次见了雪芝,两个人的关系,就结束了。

  阿宝一路东想西想,脚踏车时快时慢,车子从曹杨新村,踏到武宁路桥顶,然后朝桥堍下 飞快滑行,阿宝心中忐忑,半小时前,阿宝接了雪芝电话。雪芝说,阿宝,现在就到安远路来一 趟。阿宝说,我上班呀。雪芝说,我收到信了。阿宝说,啊。雪芝说,收到三个多月了,我只是看 看信封,不拆信。阿宝说,为啥。雪芝说,见面再讲。阿宝说,我上班呀。雪芝说,答应我。阿宝 说,啥。雪芝说,就算见最后一面,答应我。阿宝想开口,电话挂断了。阿宝慌忙从车棚里,推 出脚踏车,心里踟蹰,此刻,阿宝已经想不起来,信里最后几句的意思。雪芝每天看信封,并不 拆开,大概已经明白,但提出最后见面,为啥。紧张之中,阿宝想不出雪芝的面貌,脚踏车时快 时慢,雪芝讲到“最后一面”,声气还算平静,应该是理解的。车子到了武宁路桥顶,朝桥下滑行 阶段,阿宝忽然意识到,一身上下,仍旧是机修工打扮,背带裤,袖套,脚下工作皮鞋,胸口袖 口,几团 油迹。阿宝有点慌,车子继续朝桥下滑行,到长寿路,左转,阿宝决定改道,先去武定 路,到沪生房间里换一套衣裳,等车子到达武定路门口,阿宝叹一口气,沪生的房门钥匙,并 不在身边,眼前一片茫然。一身工作服,去与不去,把握不定,车子继续朝南移动,经西康路, 漫无边际转到南京西路,直到看见平安电影 院的海报,阿宝惊醒过来,转向江 宁路口,立即朝 北,穿这样一身衣裳,去见雪芝,因为是上班,双方也已经结束了,无所谓了。车子经过大都会 舞厅门口,下午两点多钟,路上人来人往,绿女红男,脚踏车快速经过一个人面前,阿宝眼看 前方,毫无察觉,根本想不到,路边有一个人,是小毛。阿宝眼前,只是移动的平常身影,平常 面孔。但阿宝的面孔,突然插进一个熟人视线里,猝不及防,速度快,印象深。小毛霎霎眼睛, 老朋友擦肩而过,惊鸿一瞥,熟悉的面孑L,忽忽一现,根本无法固定,看不见阿宝为之彷徨的 一身衣裳,人已经消失了。此时此刻,两人同样是心猿意马,出于各自位置,毫不相干,但内心 的糟糕程度,差不多。

  阿宝疲惫犹豫,浑身油泥,最后到达雪芝的弄堂,停车,推开后门,见走廊前面的房间里, 雪芝背了光,回首凝眸,窈窕通明,楚楚夺目,穿一件织锦缎棉袄,袖笼与前胸,留有整齐折 痕,是箱子里的过年衣裳,蓝底子夹金,红,黄,紫,绿花草图案,景泰蓝的气质,洒满陽光金 星。阿宝朝前几步,闻到胸口的润滑油味道,想到小毛遥远的词抄,塞客衣单,孀闺泪尽。空气 里,夹有淡淡樟脑气息,一丝丝清晰。雪芝转过身来,看定阿宝。窗前,挂有新写的大字对子, 雪芝喜欢称呼旧名字“堂翼”,“ 中翼”,也叫“耀壁”,纸有一点皱,七言下联是,造退追遁退逍 遥。墨浓意远,字字宝塔,刚秀笃定。记得雪芝讲过,“走之”对联,十四个偏旁相同,是写成一 样,还是顺势随意,难,大字怕挂,真是难,起讫要分明,题识要好,写字是求趣,否则就是账 房笔墨了。阿宝朝前走,想不起上联,究竟是逮近迎送道通连,还是逋通连,想不起来了,走廊 位置,看不见上联。古人手心里单写一个“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走之”偏旁,是“ 一走了 之”意思。陽光照进来,雪芝身体一移,绛年玉貌,袄色变成宝蓝,深蓝,瞬息间披霞带彩,然后 与窗外陽光一样,慢慢熄灭,暗淡。阿宝停步说,我不是有意的,因为上班。雪芝说,我晓得。 阿宝说,我不进来了。雪芝说,进来吧。阿宝不响。雪芝说,不要紧的。阿宝说,上班顾不及了, 因此我。雪芝笑笑说,上班就这样,不要紧的。阿宝说,应该早一点看信。雪芝指一指台子上原 封不动的信,笑笑说,我是透视 眼,晓得内容。阿宝不响。雪芝说,阿宝进来吧。阿宝不响。雪 芝移步过来说,阿宝。陽光重新照亮房间,雪芝的棉袄花样,越来越清晰,樟脑味越来越浓,面 对一封信,雪芝看了三个月信封,并不拆开,阿宝心里作痛。阿宝说,我不过来了,我走了。但雪芝还是走近来,走到阿宝面前。阿宝不响。雪芝也不响,摸一摸阿宝的肩膀说,踏脚踏车来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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