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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第二十五章)(6)

  英伦首相艾德礼宣布,全国放两天假,美国也放两天假。中国庆祝三天,政府部门,放假 一天。这天夜里,我跟了读书人,先生,三个人,开开心心荡马路,真正夜上海呀,满城箫鼓, 不是现在的上海,大小报纸登了杜鲁门的演说,两号字通栏,自今日起,吾人将进入一新纪 元。霞飞路,真是人声鼎沸呀,亚尔培路,就是现在陕西路淮海路口,男女白俄跳舞,拉手风琴,集中营关了四年的英侨,美侨,全部放出来了,成群结队,到霞飞路游行,我清清爽爽听 见,有一个美侨唱《莉莉玛莲》,雾气里一切遮掩,我还是凭窗伫立,莉莉玛莲,莉莉玛莲。我的 眼泪,就落下来了,这天夜里,三个人,多高兴呀,随便推开西区一扇陌生大铁门,一幢大洋 房,当时上海,有多少空洋房呀,人去楼空,三个人摸进去,开电灯,橱里摆满洋酒,我到大厅 开了留声机,居然寻到《莉莉玛莲》德文唱片,大家就听,唱,跳,我就哭了,这一夜 ,我吃了多 少酒呀,三个人跑到花园草地上转圈子,空气真好,甘凉清芬,我开口就唱,雾气里一切遮掩, 我还是凭窗伫立,莉莉玛莲,莉莉玛莲。眼泪就落下来,是为高兴哭的,后来我不对了,脱了高 跟鞋子,醉到地毯上打滚,上海呀,真是光复了,天亮了,上海真的是亮了,闹到了成更半夜, 唉,这真是歌吹为风,粉汗为雨,读书人跟欧陽先生,醉得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下午,大家离 开。阿宝说,听听就开心,后来呢。黎老师说,大家去做其他重要事体呀,比如九月里,美国第 七舰队到上海,政府发小旗子,组织几千工人市民到外滩,欢迎海军上将金开德,结果做了工 作,欢迎变成游行喊口号,工作实在多,实在做不完,做呀做呀,做到后来,又是兵临上海了, 读书人对我讲,黎黎,天又要亮了,不是微亮,马上大放光明了,光明世界,马上就要到了。

  我当时觉得,我又要醉了,我太开心了,醉水宜秋,醉月宜楼,上海又有不少空洋房了,到 了这天的夜上海,三个人,如果再荡一夜 马路,开心庆祝,唱唱跳跳,有多好,结果呢,情况不 一样了,这天一早,马路上,洋房草地上,到处是兵,先生是真忙,读书人也忙,忙得千头万 绪,做不光的事体,开不光的会。先生对我讲,黎黎,大家讲定了,一定要好好来庆祝,好好笑 一笑,醉一醉。我答应了,心里就一直等,后来呢,后来就出了大事体了,等于彩云难驻,明月 空圆了,全部变了。阿宝说,嗯。黎老师轻声说,提了不少人,形势严峻,手铐用麻袋来装。黎 老师不响。阿宝不响,看清这个房问里,灰尘积灰尘,墙壁全部起皮,翻卷起来,整个房间,挂 满翻卷的墙皮,四壁,天花板,布满灰白色刨花卷,如果夜里开了灯,一定毛骨悚然。黎老师 说,房间太旧对吧。阿宝说,啊。黎老师说,我十多年不开灯了,省电了,因为是瞎子,眼睛里 看不到光线,看不到红颜色,绿颜色,只看见深蓝颜色,一团 一团 的黑颜色。阿宝说,黎老师讲 啥。黎老师说,我心里晓得,阿宝现在眼睛看啥,是看我的房间,看帐子。阿宝不响。黎老师 说,结婚的绣花帐子,床 帏,床 沿,过去叫“衬池头”,是苏绣,门帘,以前叫“夹春”,也是苏 绣,“靠子”,就是椅披,桌帏叫“横坡”,全部苏绣,就此,我一样也不想要了,夫君一别,裙腰粉 瘦,怕按六幺歌板,我就做代课老师,做到眼瞎为止,我经常一个人看月亮,后来眼力就差了, 有天忽然想到,《竹取物语》里讲过,女人多看月亮,就要倒霉的,我心里一吓,眼睛慢慢就糊 涂了,后来就看不见了,我听读书人,听先生讲过的,天亮了,天已经亮了,大放光明了,但我 觉得,我的眼里,天一直是暗的,根本看不见,开了电灯,也见不到亮光了。阿宝说,不讲了, 吃苹果好吧。黎老师不响。房间里静,天花板的墙皮,每一片微微抖动,绣花帐子,破洞无数, 落满了尘灰。黎老师说,结婚到现在,我一直用这顶帐子,要用到我死为止了。阿宝不响。黎老 师说,我一直想快一点死,可以跟我的男人,读书人,还有先生见见面,三个人,两男一女,到 陰间草地上去,吃酒,唱歌,听电台广播,听Marlene Di—erich唱的《莉莉玛莲》,人生就是一 醉了,最有味道,想不到今朝,阿宝带来坏消息,欧陽先生,跟我的男人,原来是一生一死,毫 无来往,如果我死了,三个人可以荡马路,谈谈笑笑,庆祝一番的场面,现在是不可能了,不可 能了,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已经缺人了。阿宝不响。黎老师说,阿宝,做人多少尴尬,桃 花赋在,凤箫谁续,多少尴尬呀。阿宝不响。黎老师压低喉咙说,隔壁邻居,一直跟房管所谈 判,巴望我早一点死,可以独门进出,过太平生活,天天骂我,天天骂我,全家希望我早进地狱,汉奸老婆,不得好死。阿宝不响。房间里静,窗台上有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阿宝觉得,只 有电影 蒙太奇,可以恢复眼前的荒凉,破烂帐闱,墙壁,回到几十年前窗明几净的样子,当时 这对夫妻,相貌光生,并肩坐到窗前,看月的样子,娴静,荒寒,是黑白好电影 ,棱角分明,台 面上摆了月饼,桂花糕,一壶清茶,黎老师年轻,有了醉态,银烛三更,然后光晕暗转,龙凤帐 钩放落,月明良宵。阿宝立起来,预备告辞。黎老师伸出手说,阿宝,帮帮我可以吧。阿宝说, 啊。黎老师说,小陈一直讲,要帮我剪指甲。阿宝说,是的,指甲太长了,卷起来了。黎老师说, 阿宝,帮我剪一剪好吧。阿宝不响。黎老师说,对面抽屉里,有一把小剪刀,是小陈摆的。阿宝 看黎老师的手,恍惚十指如葱,洞箫悠扬。阿宝迟疑说,这个嘛。黎老师说,可以吧。阿宝说, 只是,我不大会剪,我怕剪不好。黎老师不响。阿宝迟疑说,我现在就去居委会,去叫小陈来。

  黎老师满头霜雪,缩了手说,也好。此刻,阿宝一句讲不出来,心中伤惨。阿宝起身说,我 就去居委会,去找小陈。黎老师说,好的。阿宝转身一拉房门,差点撞到门边偷听 的大屁股女 人,对方一吓,屁股一缩。

  阿宝急忙跑下楼梯,差一点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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