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庭院(6)
时间:2012-07-18 作者:王跃文 点击:次
刘培龙隐去了你张书记来就不同的意思。他觉得这么讲明就没有意思了。 张兆林说,你刘培龙旷工也要陪陪他。陶书记你我都清楚,这样的老同志不多!你没有时间陪他不会怪你的,可别人背后要讲你的,知道吗? 刘培龙说那好吧,明天再去试试。没有讲一定去陪。 打过电话,刘培龙轻松了许多。他还说不清刚才的电话有什么收获,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同张兆林玩哑谜似地沟通了一次。 三天后,陶凡返回地区。小刘开车接他来了。临走时,陶凡嘱咐关隐达,要配合好刘培龙同志。 这让关隐达心里微微一惊。是不是陶凡预见到了什么?他知道,陶凡有些话的真实意义并不在字面上,需要破译。陶凡的风格像太极拳,看上去慢慢吞吞,不着边际,却柔中有刚,绵里藏针。似乎这个级别的干部都有点这个味道。他早就发现,张兆林任地委秘书长时,还发一点脾气,后来是行署副专员、地委副书记、地委书记,性子就一天天平和起来,说话便云遮雾罩了。 这次的老干部工作会是最有规格的一次。张兆林同志始终在场,并做了重要讲话。说老同志对革命和建设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丰富的经验永远值得我们吸取。我们一定要尊重他们,关心他们,更重要的是学习他们。我们民族自古有尊老美德,《礼记》上说:“年九十,天子欲问其事,则至其室。”我们作为共产党人,应该把传统美德发扬光大。云云。 陶凡始终被尊在主席台上。他是这么多年来唯一在地委书记任上退休的干部。因为他的缘故,老干部被空前重视起来。他想这是很正常的事。依这么说,他陶凡若是女同胞,妇女工作就会受到高度重视了;他陶凡若是残疾人,残疾人也会搭着享福了。而他影响力的时效一过,一切又将是原来的样子。类似现象,他早有感触。 陶凡坐在主席台上,神情专注。心里却全在会外。这类会议,他根本不用听主题报告,也不愁编不出几句应景的话。 陶凡自己也一向重视老干部工作。刚到这个地区时,他了解到这里干部很排外,要想站稳脚跟,光有上头支持还不行,还得争取本地每一部分力量,而老干部,尤其是这个大院内的老干部,是万万忽视不得的。但凡事都有惯例是轻易突破不得的。一旦突破了,人们就神经兮兮起来,生出许多很有想象力的猜度。中国官场,人们很习惯琢磨领导人的言行,所以,官场行为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有人说,中国的政治最像政治,中国的官员最像官员,也许原因就在这里。陶凡深悟此道,在对老干部的重视上做得很艺术,既得了人心,又不违惯例。可张兆林这次做得太露了,他分明是在向我暗送秋波,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破玄机,会背后笑话他的。 不过陶凡也理解张兆林。老干部们一天到晚舞着剑,打着门球,下着象棋,哼着京戏,似乎也成不了什么事。但他们要败一桩事,倒一个人,也不是做不到的。陶凡任职期间就特别注意这一点。他有一个原则,就是不忽视任何人。按他的理论,越是小人物,自尊心越易满足,也越易伤害。当一个卑微的生命受到侵害时,他可以竭尽生命潜能对侵害者实施报复,直至毁灭别人。老干部们因为往日的身份,或许有过大家风度,但退下来之后,他们心理的脆弱超过任何普通的小人物。陶凡想到这些,觉得张兆林小觑了自己。他相信自己将是超然的一类,只会悠游自在地打发时光,不会对任何人施加影响。有人讲他有虎威,可他觉得那是天生虎气所致,自己从来没有逞过威。张兆林或许还忌着他的虎威?你们说我有虎威,那是你们的感觉,关我什么事?难道要我成天对你们扮笑脸? 可你张兆林的确没有必要有意同我扮笑脸。 陶凡觉得虎威之说,对自己不利,让张兆林难堪。 张兆林请陶凡同志做重要讲话。陶凡并不起身到前面的发言席上去,仍坐原位。张兆林便将话筒递到他面前。陶凡慢条斯理开了腔。讲话的大意是,老同志退下来了,最大的任务,就是休息,颐养天年。这同张兆林讲的请老同志发挥余热,支持工作的思想暗相抵牾,又不露声色。陶凡只讲了短短几分钟。这几分钟内,会场上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越过前面的张兆林,集中在陶凡身上。这场面给张兆林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印象。 桃岭上,像陶凡家这般式样的房子共二十来栋,布局分散,让桃树遮隔着。住户都是地委、行署的头儿,这是当初按陶凡的意思建造的。他在这里当了两年地委副书记,十年一把手,影响力超过任何一位前任。一些很细小的事情,似乎都有他的影子闪烁其间。机关院内这座小山上的桃树是他让栽的,桃岭这个山名是他起的,桃岭西头的桃园宾馆是他命名的,桃园宾馆四个字当然也是他题的。渐渐的,桃岭成了这个地区最高权力的象征。下面干部议论某些神秘事情,往往会说这是来自桃岭的消息。 陶凡从自己家步行到桃园宾馆只需六七分钟。地区的主要会议都在那里召开。现在地区召开全区性重要会议,陶凡都被请了去,坐在主席台上。每次都是张兆林事先打电话请示,临开会了,步行到陶凡家里,再同陶凡一道从桃岭上小道住宾馆去。陶凡一进入会场,张兆林就在身后鼓掌,全场立即掌声如雷。陶凡当然看得出张兆林的意思。张兆林一则明白自己资格嫩,要借他压阵,二则亦可表明对他的尊重,争取他的支持。陶凡内心也不太情愿到会,又不便推辞。 陶凡在会上从不发表同张兆林相左的意见,他的讲话都是对张兆林讲话的肯定和更深意。义上的阐述。他那次在老干部会上讲话暗藏机锋是个例外。他既想表白自己不再过问政事的超然态度,又的确对张兆林出乎寻常地重视老干部工作有些不满。 一天,夫人同陶凡讲,以后尽量不要去参加会议了,退休了就要退好休。 陶凡说,我哪愿意去?张兆林总要自己来请。 陶凡感觉到了夫人的某种弦外之音,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夫人从不平白无故地干涉他的事,她一定是听到什么议论了。但他不愿闻其详情,只要明白这个意思就行了。这也是他一惯的风格,需要弄清楚的事情,他不厌其详;而有些事情,他不问,你提都不要提及。 夫人的确听到了一些话。外人也不敢当她的面讲什么,是陶陶昨天回家时,趁爸爸不在,讲了几句。也不讲什么细枝末节,只讲爸爸退休了,你别让他替人家去操心,还正儿八经坐在主席台上作指示,到头来费力不讨好的。她不敢同爸爸讲,只好让妈妈转达意见。 陶陶的话还能让人感觉一种情绪,夫人听了也吓了一跳,知道外面肯定有不好的议论了。她也像丈夫,不追问详情。但话从她嘴里出来,却很平和了,只是一种很平常的规劝,像任何一位老伴劝导自己的丈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