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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第十七章)(3)

  小毛不响。银凤说,耐心等,跟姐姐再歇一歇。两人回到床 上。隔壁收音机开得响。两个人 头并头,银凤轻声打扇说,不怕。小毛不响。银凤贴紧小毛耳朵说,姐姐也是怕的。小毛不响, 觉得银凤浑身打战。银凤说,姐姐好吧。小毛不响。银凤腰身一动,轻声叹息说,做海员家属, 别人是眼热,其实最苦。小毛轻声说,海德哥哥,讲姐姐最有面子了,上海每样要凭票,外国样 样可以白送。银凤轻声说,算了吧,堂堂海员,一到外面,就偷鸡摸狗,样样偷到船里来,一靠 东洋码头,见啥偷啥,脚踏车,田里的小菜,垃圾堆里翻旧电器,日本黄色画报,旧衣裳,旧鞋 子。小毛不响。银凤说,东洋人看到中国轮船,就讲,贼船来了。小毛说,不可能的。银凤说,偷 来脚踏车,卖到南洋,菲律宾,日本旧电器,弄到印度尼西亚,可以卖好价钿。小毛说,我不相 信。银凤说,海德一个同事,屋里样样有,旧电风扇,旧电吹风,电饭锅,电烤炉,要死,摆了一 房间,全部偷来捡来,110V转220V,调压器装了一房间,笑煞人了。小毛说,总不会样样偷, 一样也不买。银凤不响,后来低头说,海德总共买了一样,只是外人不许看。小毛说,东洋刀。 银凤不响。小毛说,日本高脚拖鞋。

  银凤不响。小毛说,我猜不出。银凤说,要看吧,不许讲出去。小毛答应。银凤从枕头下拖 出一件塑料玩具说,这是啥。小毛一呆。银凤一开电钮,玩具就抖。银凤说,这是啥。小毛笑 笑。银凤说,到日本,付了钞票的,就这一样,下作吧。海德讲了,轮船出海,这只宝贝就代表 海德。我根本不睬的,我不承认的,恶形恶状,我多少苦呀,一直有男人欺负我,吃我豆腐。小 毛说,啥人呢。银风压低声音说,这就不讲了,唉,我等于活死人,《红色娘子军》一样。小毛 说,啥意思。银凤说,一个女人要参军,吴琼花问,为啥参军呢,女人拉开帐子,床 上有一个木 头做的男人,这个情节,看一眼我就不会忘记,如果我每夜跟木头人,塑料男人去过,啥味道。 小毛说,王师傅讲了,娘子军里只有两个男人,每天看几十个女人跳大腿舞,等于一个做皇 帝,一个做宰相。银凤轻声说,女人苦呀。小毛不响。银凤身体发抖,贴紧小毛轻声说,二楼爷 叔,以前经常跟我讲黄色故事,有次讲一个古代寡妇 ,一辈子不改嫁,皇帝就送牌楼表扬。有 个老太,十六岁死男人,守到八十四岁过世,雄鸡雄狗不看一眼,只想皇帝送牌楼。小毛说,牌 坊。银凤说,老太过世,枕头下面翻出一样物事,猜猜是啥。小毛说,猜不出。银凤说,随便猜。 小毛说,不是好东西。银凤说,随便讲好了。小毛一指玩具。银凤说,瞎讲,古代有电池吧。小 毛说,我朋友建国,到菜场买“落苏”,也就是茄子,发现一个女人,专门捏来捏去,菜摊叫白萝 卜是“ 白条”,这个女人不捏,专门捏茄子,也就是“紫条”,专拣又光又滑,不硬不软的茄子,怪 吧,拣来拣去,捏来捏去,放了手,再拣一根壮的,长的,再捏。菜摊里人多,手多,无人去注 意,女人一根一根捏过来,捏过去,最后,买了一根最登样的茄子,走了。建国讲,怪吧,不管 红烧,油焖,酱麻油冷拌,一根茄子,总是不够的。银凤说,瞎讲了吧,切成斜片,两面嵌肉糜, 拖面粉,油里一氽,正好一碗。猜错了,再猜。小毛说,建国讲故事,有个女人,老公支援到外 国造纺织厂,两三年不回来,自家菜闶里有黄瓜了,枕头下面就摆一根。银凤说,不对不对。小 毛说,邻居小囡爬到帐子里,翻到了黄瓜,一咬。银凤说,好了好了,不许讲了。小毛说,觉得 味道不对。银凤说,停,下作故事,坏男人瞎编的。小毛说,后来出大事体,因为黄瓜咬过。银 凤说,我不想听了,最后断了一半,送到医院里抢救,一听就是假的,建国是坏人,猜错了,不 是茄子,不是黄瓜,丝瓜,苦瓜,夜开花(瓠瓜),反正,枕头下面,不是这种形状,猜猜看。小毛 说,猜不出来。

  银凤叹气说,其实呢,是一串铜钿,也叫铜板,已经磨得看不到字了,发亮,镜子一样。小毛不响。银凤轻声说,二楼爷叔对我讲,银凤,想到了吧,几千几万个夜里,女人浑身蚂蚁爬, 床 上滚来滚去,咽不着呀,为了得奖,为了牌楼,夜里有了心思,只能暗地里捏这一串铜钿,摸 这串铜钿,!”2345去数,数到天亮,做女人,多少苦呀。

  对小毛来讲,这是人生最深刻的一次接触。几天后,小毛告诉了樊师傅。车间里,排气扇 呼呼作响,樊师傅五只胡 萝卜手指头,捉了一块毛巾,一面听,一面揩汗,也像揩眼泪。樊师傅 说,听得我伤心,银凤,确实是好女人,但小毛是吃亏了,以后记得,做男人,一辈子等于走 路,不管白天夜里,眼睛朝前看,不可以回头,一回头,碰得到银凤,也碰得着赤佬。小毛不 响。樊师傅说,这次回了头,讲起来无啥,其实是让一个大女人,吃了童子鸡。小毛不响。樊师 傅说,以前走小路,我穿夜弄堂,有人就上来拉皮条,老太婆,小男人,背后打招呼,野鸡来搭 讪。小毛说,银凤不是野鸡。樊师傅说,野鸡是女人,银凤是女人吧。小毛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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