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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第十一章)(6)

  长乐中学大门,路对面是向明中学校门,中间为瑞金路。沪生想开口,一部4!”路公共汽车 开过来,路边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扑向车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车子急停,血溅五步,周围立刻看客鲤集,人声鼎沸。沪生听大家纷纷议论,寻死的男人,究竟是向明老师,还是长乐老师, 基本也听不清。姝华目不斜视,拉了沪生朝南走。两人刚走几步,沪生忽然说,这是啥。姝华停 下来。沪生发现,路边陰沟盖上,漏空铁栅之间,有一颗滚圆红湿小球,仔细再看,一只孤零零 的人眼睛,黑白相间,一颗眼球,连了紫血筋络,白浆,滴滴血水。姝华跌冲几步,蹲到梧桐树 下干呕。沪生也是一惊,过去搀起姝华。姝华微微发抖,勉强起身,慢慢走到淮海路口,靠了 墙,安定几分钟。

  两人垂头丧气,朝东漫走,最后转到思南路。这一带树大,相对人少,梧桐叶落,沿路无数 洋房,包皮括阿宝祖父的房子,已看不到红旗飘飘,听不到锣鼓响声,沸腾阶段已经过去,路旁 某一幢洋房,估计搬进了五六户陌生人,每个窗口撑出晾衣竹竿。两人坐到路边,一声不响。 姝华说,人与人的区别,大于人与猿的区别,对吧。沪生不响。姝华说,罗兰夫人临死前讲,自 由,有多少罪恶,假尔之名实现。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了,姝华一直喜欢背书,背这种内容,有 意思吧。姝华说,秋天到了,人就像树叶一样,飘走了。沪生说,春夏秋冬,要讲林荫路,此地 是好,上海有一棵法国梧桐,远东最大悬铃木,晓得吧。姝华不响。沪生说,中山公同西面,又 粗又高,讲起来法国梧桐,又是意大利品种。姝华不响。沪生说,租界时期,这条路叫马思南 路,为啥呢。姝华说,听说是纪念儒勒?马思南,法国作曲家。沪生说,我只晓得儒勒?凡尔纳, 《海底两万里》。姝华说,马思南的曲子,悲伤当娱乐,全部是绝望。沪生说,姝华不可以绝望。 姝华说,此地真是特别,前面的皋兰路,租界名字,高乃依路,高这个人,一生懂平衡,写喜剧 悲剧,数量一样,就像现在,一半人开心,一半人吃苦,再前面,香山路,旧名莫里哀路,与高 乃依路紧邻,当年莫里哀与高乃依,真也是朋友,但莫里哀只写喜剧,轻佻欢畅,想想也对,一 百年后,法国皇帝上断头台,人人开心欢畅,就像此地不远,文化广场,人山人海,开会宣判, 五花大绑,标准喜剧。沪生说,又讲了,又讲了。姝华不响。沪生说,路名就要大方,北京路,南 京路,山东路,山西路。姝华说,前阶段吵得要死,每条马路要改名,“红卫路”,“反帝路”,“文 革路”,“要武路”,好听。沪生笑笑。姝华说,法国阵亡军人,此地路名廿多条,格罗西,纹林,霞 飞,蒲石,西爱咸思,福履理,白仲赛等等,也只有此地三条,有点意思。沪生说,不如小毛抄 词牌。姝华说,啥。沪生说,清平乐,蝶恋花。姝华不响。沪生低声说,小毛认得姝华之后,暗地 抄了不少相思词牌,浮词浪语,比如,倦寻芳,恋绣衾,琴调相思引,双双燕。姝华面孔一红, 起身说,我回去了。沪生说,好好好,我不讲了,不讲了。姝华跟了沪生,闷头朝前走。

  两个人转进了皋兰路,也就一吓。阿宝家门口,停了一部卡车。沪生说,会不会,阿宝又搬 回来了。姝华说,是蓓蒂要搬场了。两人走近去看明白,是外人准备迁来,一卡车的男女老少, 加上行李铺盖。司机正与一个干部交 涉,阿婆与蓓蒂,立于壁角,一声不响。干部说,居民搬 场,要凭房屋调配单,我只认公章。司机一把拉紧干部衣领说,啥房管局,啥公章,现在是啥市 面,懂了吧。干部说,不懂。司机说,最高指示,就是抢房子。干部说,胆子不小,毛主席讲过 吧。男人说,现在就打电话去问呀,外区,全部开始抢了,新旧房子,全部抢光。此刻,一个工 作人员跑过来,压低声音对干部讲,真的抢了,沪西公交 三场附近,一排新造六层楼公房,五 六个门牌,全部敲开房门,抢光,底楼八九家空铺面,也坐满人了。干部强作镇静说,此地是市 中心,不是外区,不可以。卡车上的女人说,阿三,拳头上去呀,有啥屁多哕嗦的。房管干部跳 起来说,无法无天了,啥人敢动,我不吃素的,试试看,我马上调两卡车人马过来,我也是造反 队,我可以造反。干部讲完,即与同事密语,随后说,立刻派人来,快一点。同事转身就跑。干部拖来一只靠背椅,坐到卡车前面。司机与家属见状,忽然不响了。大门旁的阿婆,面有菜色, 蓓蒂头发蓬乱,一声不响,几次想奔到姝华身边来,阿婆拖紧不放。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司机 转来转去,与车厢下来的几个男人聚拢,低声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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