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妇人的日记(3)
时间:2012-07-15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八弟来拜节,母亲嘱送两百钱。 “送他一百就有了,这孩子,一得了钱就去买果子吃,又不怕伤食。” “别人那么远远的来拜节的,有希望咧。”母亲说了就好笑。 “母亲对于这些小孩子都疼得太过分了。我若是一个小孩子,恐怕还要得老人家疼!” 母亲笑。说,“小孩子是可爱的。” 人越老,对于小孩子越爱,是真事。 “八弟,你不能拿钱全买李子枇杷吃,明天我回去见娘是要告的。” “是的是的,我买纸抄字。” 八弟去了不久文鉴来。仍然是二十枚铜子的打发。问母亲,怎不给小钱,说是小钱留到过年用。 母亲说:“文鉴,要你妈晚上来吃饭,吃皮蛋,吃白片猪肉。” “好,好,”就走了。 “记到要你娘来,我们等她哩。”我追出去告。 “好,好,”这小孩,跑得象一匹脱了笼头的小马,想必又拿钱到老瑞那里买蛐蛐笼去了。 文鉴妈来了,母亲想打牌,要向嫂去接几个客。 接大嫂,接刘干妈,接宋婶,接伍家婶子。我猜详,除了饿牌的刘干妈,其他的人都怕不能来。告母亲,“怕不能来吧。” 母亲说,“妹你为我想一想。” “我想在过节还能出来打牌的,恐只有刘干妈一人。” “那邀大姨的大妹来,说你要她来。”大妹是大姨的大女儿。 “好,要她来,周姊也要来,若你打一个,就够了。文鉴妈,是能打三天三夜不下桌子的,麻将到老鼠搬家,全都来,全都会。到家里时,同松弟柏弟打一铜子一墩也不辞。” 人来了,就摆常特意要大妹坐母亲上手,好放老人的张子。牌是打“一百二百叠叠翻”,我又坐大妹上手,当母亲作庄时,我“守醒”。就站到母亲同大妹身背后牵线,好让母亲尽得好牌吃。刘干妈知道只尽笑。 因为客多了,晚饭菜上加了腊肉同板鸭。大家吃雄黄酒,用雄黄末子放到酒里去。母亲很高兴,吃酒到四杯。文鉴娘扯文鉴的耳朵用雄黄在额上画了个“王”字,母亲笑,说是记到前几年还为大妹画王字,如今大妹就是大姑娘家了。大妹就笑请母亲再为画一次,我也要母亲为画一个小王字,大家笑得喘不过气来。母亲高兴得很,自己也在额上搽了三点子。刘干妈也搽,向嫂也搽。晚上因为留大妹在家里莫回去,又打牌,一直到二炮,文鉴母子同到刘干妈等才转家。打牌母亲赢我输,把母亲赢的全输去,还不够数的。今天是应当我输点钱,好让这些老人高兴点。 同到大妹一起睡。当睡时,母亲告我们明天可以晏起一点的,她已嘱咐向嫂买菜了。 大妹还是三月到过我们家中的。我们预备照料母亲上床以后才去睡,母亲不答应,说大妹是客。其实大妹到这里,比到自己家里还随便,客还要跑到厨房去自己炒菜,这客也真太不象客了。 五月初六日,晴。 天气特别好。老早我们就醒了,不即起,同在床上说话。 大妹说,“蔨TM嫂子,我想把我头上的这些毛剪了。我真讨厌它!” 我是不赞成。听说别处有好多人都剪了的,剪得很短,同男人一样。但我想,剪得很短总不大好看。 “大妹,你这头发多长多好,剪掉也可惜。” “我就嫌它长。一天梳,要一点两点钟。睡时也讨厌。” “我看头发是很美的东西,你瞧我母亲,她的头发多好! 我是愿意头发多点长点也办不到的。“ 我又想起大姨头发也很好,三姨头发也很好,只四姨不成。 “我妈不愿意我剪,四姨说剪了很好看。” “哈,四姨,四姨的头发不好,她就欢喜你剪头发!我还正想起这几个老人家,为什么四姨头发就特别坏的缘故!” “她是因为玻” 当真我是不愿大妹把一头青幽幽的好发剪去的。作兴剪去以后又来悔。不过剪了方便得多也是真。 早上母亲昨夜教向嫂预备好了的小羊角粽子,还未起床向嫂就端到床边来。大妹是在家中床上过惯早了的,脸不洗,就吃了四五个。 在吃早饭时,大妹向母亲征询对于头发的意见。 “二姨,你瞧我剪了头发好不好?” “那样返俗尼姑的样子。” “四姨说是见到别人剪得很好呢。” “你四姨,她是想把她自己的头发剪去的。” “我也想到四姨怎么她的头发特别坏!一个人顶小,头发却顶差。妈,你的发似乎比大姨三姨都要好。” “不,近来少多了。往年我们做姑娘时节,梳头都是搁在椅子背后搭转来作两节梳。让它披散就到脚后跟。” “那剪去真是可惜。大妹的头发,就快拖脚了。若是象我样,剪了倒或者好点,别人也看不出是黄癞毛了罢。”我不过是说说而已,我是也不愿剪的。 “我都不赞成剪去。有头发是要好看点的。妹你看头发好,髻子又梳得好看,这人去吃酒,多注目!” 大妹就不说话了。大妹笑。 我知大妹总有一天仍然会剪去,那一把好头发,剪去真是很可惜。 吃饭的菜是肉片川汤加口蘑,和昨天未切完的腊肉。大妹是欢喜辣子的,故那一碗新辣子炒猪肝辣子就特多。又有茄子,是放在饭锅上蒸好后拌麻油酱醋葱姜冷吃的。 吃了饭,仍然接文鉴的娘同到刘干妈来打牌。因为是初六,知道宋婶同伍家婶子必定无事可做了,也接来。宋婶子先来,拿了一篮子自己用草灰包好的盐蛋。不一会,都到了。 客多我就不上场,大家都不依,结果是与大妹同财合伙输赢各一半,牌让大妹打,我去料理菜。 杀了一只大母鸡,又把昨天大妹来时送的那一对猪脚加卤汁煮好。午时用鸡汤下面,称了两斤切面,吃得一点也不剩。 打牌母亲又赢。今天是刘干妈坐在母亲的上手,更会灌张子了。母亲很不好意思,故意掉到伍婶下手去,又特意把赢来的钱同文鉴娘赌“第一张大”。 大妹说,“看不出二姨,还会许多赌钱方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