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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第八章)(4)

  阿宝说,我建议汪小姐,代表大家,感谢徐总,吃个交 杯酒。丁老板说,好。大家拍手。苏 安不响。李李踏了阿宝一脚。此刻汪小姐,凝神闭目,慢慢有了反应,腰一摇,风流 波俏,软绵 绵立起身。徐总笑眯眯,也立起来。汪小姐两颊红到头颈,目光迷蒙,脚上是全高跟,腰忽然一 软,徐总扶紧,两个人,臂膊勾拢,缠接了半刻,酒水滴滴答答,总算头碰头,候到杯口,一口 咽下。大家拍手。此刻阿宝发现,苏安不响,面色不好。章小姐说,丁老板明显不开心了,也应 该交 一次。李李说,这个交 字,赞。丁老板端了杯子,对汪小姐说,交 ,还是不交 。汪小姐笑说, 我先问丁老板,我这种花瓶,跟宝贝铜花瓶相比,有啥不一样呢,讲讲看。

  丁老板说,当然,是汪小姐更漂亮唠。汪小姐发音模糊说,错,老古话讲了,女人年过三 十,月褪光华,我漂亮啥呢,就是白了一点,腰身软一点,此地,李李最年轻,最漂亮。丁老板 说,一样的,一样漂亮。汪小姐拍丁老板肩胛说,不许“淘浆糊”,认真讲。丁老板说,真讲不出 来。汪小姐说,其实相当简单,铜花瓶,浑身是硬的,我呢,浑身是软的。徐总大笑。

  汗小姐伸过臂膊,对徐总说,揿一记试试看,这只花瓶把手,是不是软的。丁老板笑笑。汪 小姐说,不要慌嘛,揿一记,揿一记呀。丁老板笑笑,揿了一记。徐总说,好了好了,保险丝烧 断,现在总算通电了,上海人讲,搭电麻电,有感觉了。李李朝阿宝看了一眼。汪小姐说,铜花 瓶,浑身冷冰冰,我从头到脚,有温 度,有热度,丁老板扣分,先罚一杯。徐总抢过话头说,可 以了,要罚,我来罚,我彻底买账了,再交 一杯,可以吧。苏安不响。汪小姐此刻置若罔闻,喃 喃说,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李李说,起来,交 呀。汪小姐说,啥。李李说, 先交 杯呀。此刻,汪小姐瞳孔睁大,看定了一圈人,浑身发硬,忽然猛拍台面说,放屁。杯盏一跳,李李一呆。汪小姐说,李李,命令我做啥,有啥了不起的。李李沉静说,好。汪小姐说,也就 是开了一爿饭店,狠啥呢。

  李李说,做啥做啥。汪小姐说,讲几句,我吃几杯,也就算了,盯牢我黄包皮车了,啥意思, 没有我汪小姐,有李李今朝吧。李李面色大变,立起来要发作。阿宝连忙揿牢。徐总微醺,低头 戆笑。丁老板还算眼目清明,起身说,算了算了,汪小姐,我先自罚一杯,各位各位,现在我宣 布,是我错了,我罚。汪小姐面孔铁板,面色僵红,也有点迟钝。冷场中,对面一直不响的苏 安,笑一笑,踱到汪小姐旁边,分花拂柳,细声细气,贴耳安慰了一番,汪小姐眼神有点麻木。 苏安移过丁老板酒杯,两杯倒满说,来,我姊妹淘两个,性情中人,弄个一杯下去,缘分深,留 个纪念,小事一桩。汪小姐缓颊,动作明显迟钝,手势硬,但与苏安碰了杯,叮一声,一口倒下 去。苏安落座。汪小姐坐到位子上,呆了廿三十秒,忽然头朝台面上一冲,人事不省。大家惊叫 一声。苏安慢慢过来,吩咐阿姨照应。

  徐总抢过来一挡,扶稳汪小姐,责备苏安说,先搀到上面房间里再讲,本来蛮好,就是这 一杯,缘分缘分,吃伤了吧。苏安镇静,声音朗朗说,这一杯不弄下去,还想再看几场白戏,觉 得好看对吧。苏安转身就走。大家讪讪立起来。徐总与阿姨,搀扶汪小姐上楼,其余人跟进天 井。苏安闷走一路,领大家穿过夹弄,到前面一进的天井,上了二楼客房,一人一间,安排定 当,让大家先休息,到下午三点钟,再下楼吃茶。

  阿宝坐进房间不久,丁老板来访。阿宝说,苏安厉害。丁老板说,场面见多了,晓得一杯下 去,就可以收场。两个人笑笑,闲聊吃茶,抽烟,窗外鸟叫。阿宝说,丁老板的收藏,有多少年。 丁老板说,开初是生意原因,到陕甘一带发展,掘墓多,常有人送货上门,开价也低,因此件件 收,一直收,收出兴趣,收到手软。阿宝说,机会难得。丁老板说,今朝见到宝总,突然有了想 法,是否帮兄弟一个忙。阿宝说,毫无问题,任何事体,可以谈。丁老板说,五十年代,上海有 一位青铜器收藏大户,真有点像我。阿宝说,啥人。丁老板说,极少与外面来往,大门关紧,尤 其对公家人,绝对谨慎,当时一位上海博物馆青铜器专家,数次登门造访,讲讲谈谈,根本见 不到一件宝贝藏品。阿宝说,这位专家,应该是马承源,现在是上博馆长,青铜器权威。丁老板 说,大概吧,我浙江 人,“***”时期,各种上海消息满天飞,博物馆里古董变人,人成古董,洋 腔怪调不少。阿宝说,博物馆里名堂最多,如果老毛再搞下去,再破四旧,肯定敲光抢光。丁老 板说,这不谈了,老祖宗已经坐了龙庭,还要反封建,不谈了。阿宝顿了顿说,丁老板问起马承 源,有啥原因。丁老板说,当时博物馆开批斗会,马承源胸口挂了牌子,弯腰摆飞机式,忽然有 人奔进来讲,老马老马,青铜器大户来电话了,人已经撑不住了,马上有几个组织要来抄家, 请博物馆同志,马上派卡车去装青铜器,就是这天,这位大户一家一当,全部交 公。阿宝说,另 有版本,也是开批斗会,老马弯成飞机式,头朝地,屁股朝天,忽听到了青铜器消息,仰天大 笑,哈哈哈哈,像发了神经病,吓煞革命群众。丁老板说,心情可以理解,朝思暮想多少年的宝 贝,如今自家长了脚,自动跑进了博物馆,这太高兴了,搞收藏的人,嗒着这种滋味,比蜜还 甜。阿宝说,收藏家,严格来讲,心理不健康,眼见别人有好货,立刻生相思病,吃不落,坐不 稳,想尽办法,要弄到手为止,但开心了半天,又出去觅觅寻寻,做人做到这一步,苦了。丁老 板说,收藏家,难道是变态 。阿宝说,占有欲太强了,喜新厌旧,就是收藏家。丁老板说,宝总, 是不是讲错了,新人笑,旧人哭,这是搞女人了,搞到手,开心半天,又到外面东看西看,看到了漂亮女人,日思夜想,千辛万苦弄到手,开心半天,又出去看,去觅,觅到了,抱了两抱,再 出去看美女 ,再出去搭讪,开心了半天,再出去觅,再寻。阿宝说,准备一直讲到天亮。丁老板 笑笑说,收藏家,难道就是流氓 ,不对不对,收藏家最讲感情了,相当讲感情。阿宝说,大概 吧,我以前脱手一张法国邮票,现在想想还肉痛。丁老板说,对呀,再讲了,收集古董,世界太 平,收集女人,世界大乱,古董多多益善,是死的,完全闷声不响,女人是活的,收进一个女 人,说不定收进一百多桩事体。阿宝笑笑。丁老板压低声音说,我这个人,就是当年青铜器大 户,太低调,与博物馆素无来往,虽然有过报道,但上博方面,一直闷声不响,不表态。阿宝 说,是上海大报纸报道,还是外省小报纸。丁老板说,以前情况,不谈了,我最近,预备出一本 青铜器画册,可以引起专业圈重视,想请马老看一看藏品照片,做序,题书名,宝总如果有办 法,开任何条件,全部答应,可以帮忙吧。阿宝说,应该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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