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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第七章)(3)

  阿宝说,不要紧的。一歇工夫,河上飘起雪珠,船夫盖拢乌篷,阿宝感到屁股下面,是冰冷 的水流。枫叶落,荻花干,远方隐隐约约,山峦起伏。

  阿婆对船夫说,弟弟,这是会稽山吧。船夫说,是的,路是不少的。阿婆说,我老家,平舍 朝前,有一个山坳。船夫说,这是梅坞。阿婆说,是呀。

  船夫说,这地方,已经无人住了。阿婆不响。

  最后,船到了平舍。三人上岸,见一群农民收工过来,其中的妇人回答说,山坳边的梅坞, 真不住人了。阿婆说,啊。妇人说,穷埭坞,人家早搬走,逃光,只剩野草了,难得有人去放牛。

  阿婆慌了起来,提到自家四叔名字。妇人说,早死了,湍煞哉。阿宝说,啥。阿婆说,就是投河 死了。阿婆哭起来。蓓蒂一吓。阿宝问农妇说,阿姨,此地有招待所吧,就是旅馆。农妇摇头 说,乡下哪里来旅馆。农妇带老少三人,走进一间大房子,相当破败。阿宝拿出五块钞票说,阿 姨,此地有夜饭吧。

  看到钞票,农妇两眼一亮。阿婆一面哭,一面夺过钞票说,房钿加饭钿,哪里用得到五块, 一块洋钿,尽够了。阿宝付一块钞票,农妇高兴接过,塞到旁边男人的手里,准备夜饭。一歇工 夫,饭就上来,霉干菜,霉千张,一碗盐水青菜,每人一钵薄粥。蓓蒂看了看,吃书包皮里的梳打 饼干。

  阿宝吃了两口菜,不想再动。阿婆说,乖囡,这是乡下,只有阿婆吃得惯,从小一直吃。台 子下面,几只鸡狗走来走去。周围是热闹农民,男女老少,每人端一只碗,进来出去,边吃边 讲。几个小姑娘盯了蓓蒂不动,蓓蒂送每人一块饼干。阿婆说,蓓蒂自家吃。农妇说,现在好多 了,早几年,种田一日,吃不到一斤谷。男人说,五年前,清早跑到十里路外,万古春酒厂大门 口,抢酒糟当饭吃,半夜就去排队,天天打得头破血流。阿婆说,酒糟是猪食,人吃啥味道。大 家七嘴八舌,吃吃看看。等到饭毕,台子收好,农妇陪老少三人到旁边厢房休息,众人带了碗 筷,一路跟去看。里厢一只老式大床 ,帐子全部是补丁。农妇说,先住下来再讲。阿婆坐在床 沿 上,叹一口气说,这地方,如何住法,明早我上了坟,也就回上海了。农妇说,好呀,只是周围 的坟墓,完全推平了。阿婆说,啥,我黄家几只老坟呢。农妇说,没有睬。此刻,大家准备回去, 听到坟墓议论,一个老农说,老坟,真真一只不见了,挖光了。阿婆说,啥,还有皇法吧,黄家 老坟,里面全部是黄金,啥人挖的。周围一片讥笑声。一个男人说,平整土地运动,搞掉了,厝 到地头的石椁,只只要敲敲开,石板用来铺路。!”958年做丰收田,缺肥料,掘开一只一只老 坟,挖出死人骨头,烧灰做肥料,黄家老坟,挖了两日天,挖平了。阿婆说,黄金宝贝呢。乡下 男人说,哪里有黄金宝贝,就是几只烂棺材。阿婆忽然滑到地上,哭了起来。乡下男人说,哭 啥,真的只剩几副骨头。阿婆说,我外婆外公的坟地,一块牛眠佳壤呀,一对金丝楠木棺材呀。 周围一片讥笑声。有人说,还水晶棺材味。阿婆一翻身,滚来滚去大哭道,罗盘扣准的吉穴呀, 石腊烛,石头灵台,定烧的大青砖,砌了我祖宗坟墓,是我不孝呀,收成要丰稔,子孙庐墓三 年,我到了上海呀,难怪我外婆赤膊呀,变一根鱼不开心呀。蓓蒂和阿宝去拉说,阿婆,起来 呀,起来呀。阿婆说,黄金宝贝呀,杀千刀抢金子呀。正在此刻,进来一个焦瘦的老太,对阿婆 说,二妹,看一看啥人来了。阿婆开眼一看,还是哭。老太说,二妹到上海做嬉客,做了多少 年,我大姐呀。阿婆忽然不哭了,坐了起来。

  阿宝搀起阿婆,床 沿上坐好。蓓蒂说,阿婆,阿婆。焦瘦老太走过来,帮阿婆拍背。阿婆盯 牢老太看,喘了一段,叫一声说,大姐姐呀。周围人声鼎沸道,还好还好,好了好了。大姐说, 上海人来到这种穷埭坞,吃这种苦。阿婆说,我以为大姐姐,一定也湍煞哉。大姐说,我命硬, 跳落水里,我死来活来,也要爬上岸的。阿婆说,难道黄家门里,死剩大姐一个了。大姐说,还 剩了上海二妹嘛,还剩这两个上海孙子孙女。阿婆说,我哪里来福气,这是我上海东家子孙。 大姐说,我从梅坞逃出来,六年了,逃到望秦,来做生活,正巧路过。阿婆不响。大姐说,望秦 不算远,现在上船去看一看吧。阿婆摇手道,不去了,啥地方不想去了。阿婆讲到此地.蹲到行 李前面,翻出一捆富强卷子面。大姐接过。阿婆解开一只包皮裹说,还有不少名堂。大家围过去看,里面有“ 宁生”,即大炮仗,百子,又叫百响,满地红,长锭锡箔,几叠冥币,黄表纸,几副大 小香烛,几包皮自来火。阿婆说,我爷娘,还有我外婆外公坟墓,就是黄家的坟墩头,到底还有 吧。大姐说,是一片田了。阿婆说,一样寻不见,手里这些名堂,派啥用场呢。大姐说,烧,可以 烧一烧,明早寻一块空地。有人发笑。大姐说,烧一烧,念经拜忏,祖宗可以收得到。阿婆冷笑 说,骨头一根不见,烧成灰了,死人到哪里收长锭锡箔。大姐不响,阿婆说,棺材里的黄金呢, 统统掘光了,外婆的黄金宝贝呢。有人笑。大姐说,我也相信有黄金。有人大笑。大姐说,我外 婆当年落葬,多少风光,夜里点烛,点灯,俗称“耀光”,“不夜”,张挂孝幔,人人着“ 白披”,就是 孝衣,“香亭出角”,竖“ 幽流星”,就是魂幡,等到我外公,拉开了材幔,也就是棺材罩,棺材里, 我外婆的面孔,忽然大放金光,头发金光铮亮,金丝线一样,只是,身上看不到一两黄金。阿婆 说,黄金一向垫底摆好,外人哪里看得见,我外婆,从南京天王。蓓蒂用力推了推阿婆。大姐 说,样样讲法全有。阿婆说,我晓得,出了大事情,原来,我黄家老坟掘平了。旁边农妇说,黄 家老坟,收了四年稻了。农妇男人说,挖出一副好棺材板,大队就开会,分配,做台子,做小 船。农妇说,掘出一只棺材,里面有两条被头,有人立刻拖走了,摊到太陽下面晒几天,铺到床 上过冬。大家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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