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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第六章)(2)

  到了第二年秋,有一次潘静来了电话,询问大闸蟹行情。半个月后,电话再来,询问蟹经。 陶陶讲北方话说,讲起来哕嗦,八十年代前,北方人一般不吃河螃蟹,青岛大连人,吃海螃蟹, 北方河里有小蟹,农村放牛的小孩子,捉几只,丢进火堆里烧,剥不出多少肉。潘静笑笑。陶陶 说,螃蟹和大碟,道理一样,必须了解对方背景,有不少大领导,江 南籍贯,年轻时到北面做 官,蟹品上,不能打马虎眼,苏州上海籍的北边干部,港台老板,挑选上就得细致了,必须是清 水,白肚金毛,送礼是干嘛,是让对方印象深刻,大闸蟹,尤其蟹黄,江 南独尊,老美的蟹工 船,海上活动蟹罐头工厂,海螃蟹抓起来,立刻撬开蟹盖,挖出大把蟹黄,扔垃圾桶,蟹肉劈成 八大块装罐头,动作飞快,假如送礼对象是老外,您还真不如送几磅进口雪花或西泠牛扒,至 于真正的北面人,包皮括东北,四川,贵州,甘肃,一般的品相就成了,配几本螃蟹书,苏州吃蟹 工具,镇江 香醋,鲜姜,细节热闹一点,别怕麻烦,中国人,只讲情义,对陌生人铁板一块,对 朋友,绵软可亲,什么法律,规章制度,都胜不过人情,一切OK的。

  潘静讲北方话说,太详细了。陶陶说,具体的细节,我来操办。潘静说,陶陶太贴心了,好 感动。陶陶说,不客气,我不赚您一分一厘。潘静说,干嘛。陶陶说,我愿意。潘静语噎。陶陶也 就挂电话。从此,潘静常来电话。有一次说,陶陶,咱以后不说螃蟹了,成吗,见个面吧。陶陶 说,我最近太忙,再讲吧。其实,陶陶是犹豫,见面的镜头,眼前出现数次,每到临门一脚,陶 陶按兵不动。一个月后,潘静来了一个强有力的电话,潘静讲北方话说,陶陶,你是我最好的 朋友,明天一定得见我,只有看到你,我才会心安。

  潘静的公司,近中山公园。这天两个人到愚园路“ 幽谷”餐馆吃夜饭。电话里,潘静稍有失 常,与陶陶见面,微笑自如。灯光下面,潘静保持LD黄牛房间吃茶的样子,自称河北人,来上 海多年,公司法人是潘静女同学,所谓闺蜜,相当有背景。潘静负责部分运作,老公小孩住石 家庄,最近预备买两套房子,但是否让老公进上海,举棋未定。陶陶不响。潘静讲到婚姻感情 等等,陶陶保持谨慎。相比潘静,陶陶觉得以前来往的女人,轻松家常得多。饭后两人走了一 段,经过附近长宁电影 院,二楼有咖啡吧,小型舞厅,三楼为招待所。潘静停下来说,再喝杯咖 啡。陶陶答应。两人到二楼,霓虹灯闪烁,走廊边有小舞厅,灯光转暗,慢节奏时刻,四五对男女,立于黑沉沉舞池里跳两步,几乎不动。萨克斯风单挑,细声细气,呜咽缠绵。另扇门开进 去,车厢座位,还算亮。两人并排吃咖啡,吃零食。音乐隐约传来,陶陶放松许多,身边有潘 静,此时此刻,却不需要多讲,可以借音乐,安静沉默。

  两人消磨到九点半,忽听外面大声尖叫,一阵门响,冲进一个披头散发的服务员说,快快 快,快呀,着火了呀,快点逃呀。陶陶一身冷汗,拉起潘静,奔到门口,大量烟雾涌进来,几个 乐手夺命而过,后面紧跟一个单脚高跟鞋舞客,一跷一跳。舞厅已一片火海。陶陶的心蹿到喉 咙口,拉紧潘静说,快。潘静一把抓紧不放。走廊里,烟雾弥漫三分之一,看不到楼梯。两人弯 腰走了一段,前面跳舞女人甩脱高跟鞋,拉开一扇门,陶陶拖了潘静跟进,想不到只有上行楼 梯,开一次门,烟雾顺了弹簧门,涌进一大团 。两人搏命跑上三楼,是招待所走廊,烟火已从主 楼梯烧上来,三楼一片混乱,房客,舞客,人人热锅上蚂蚁,方向不明,弯腰顺了走廊,乱叫乱 爬。此刻陶陶明白,今夜多数烧成一堆焦尸为止。身旁的潘静,披头散发,面目全非,臂弯套了 手袋,一手拉紧陶陶,目光凄苦。

  正在此刻,烟雾中走出一个值班老伯伯,拎了挂满钥匙的木板。老伯伯淡定说,大家不要 慌,有太平楼梯。老伯伯腰板笔挺,朝前就走,众男女弯腰塌背,鱼贯跟随。到走廊终点,确实 一扇铁门,横一根铁栅,吊有挂锁,老伯伯的木板上,钥匙二三十把,开始一把一把耐心开锁, 时间难熬。一个外地客人,举起一只老式铸铁打蜡拖把,大声讲北方话说,大爷让开,我来砸, 我砸。但砸了两记,外地客软脚蟹,一跤瘫倒,只有喘气的名分。

  人到了性命交 关阶段,陶陶晓得,电影 镜头基本是假的,血液已经四散,毫无气力,死蟹 一只。老伯伯的钥匙继续试,继续开。烟火从后面烧过来,旁边的高跟鞋女人,忽然一把抱紧 陶陶臂膊,哭出声音,娇声救命。陶陶麻木了,闭紧双目,准备静然受死。身体两面,有两个女 人抱紧贴紧,也算死得风流 。烟火弥漫,忽然之中,听到啪嗒一响,铁栅一拉,太平门大开。大 家拼命朝下逃窜,底楼是小弄堂,直通愚园路。此刻,救火车警笛大作,警车也到了。潘静,高 跟鞋女人,拉紧陶陶两条臂膊,陶陶面赤舌颤,左拥右抱,失魂落魄,狼狈穿过马路,喘得发 抖。此刻,所有路人的视线,只顾看大火,救火,救火车,包皮括医院开来救命车,无暇注意刚刚 死里逃生三人组。两个女人,捉紧了陶陶,看一阵消防队救火,才意识到要松手。高跟鞋女人 带了哭腔,讲北方话说,我行李还在三楼呢,咋办哪,我那死鬼,我的男同事,没心没肺的死男 人,跳舞时花言巧语,上下乱摸,一说着火了,自个儿先他妈开溜了,我算知道男人了,没一个 好东西。一面说,一面蹲下痛哭。北方女人一般穿得比较露,楼上楼下奔命,基本已经走光。潘 静看不过去,帮女人遮掩衣裙,潘静说,您先起来,都这样儿了,先别急,先起来嘿。陶陶讲北 方话说,妹妹,能活着出来,比啥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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