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漏(4)
时间:2023-04-13 作者:蔡骏 点击:次
但真的要扔了它,我又有些不舍得,那木鱼般地秒针声让我难以入眠,但当某一天我真的听不到那声音的时候,可能我会更加彻夜难眠吧,也许我永远也摆脱不了它了。 传教士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一年,成为刘家老爷最尊贵的坐上客,当然前提是老爷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传教士那神奇的背包里某些东西。但是传教士还是决定离开这里,而老爷已经得到了香水、望远镜、玻璃球,还有烟草,他再也不愿意听传教士那喋喋不休的圣经了。于是,在一个香气四溢的夜晚,传教士从这个城市里失踪了。在圣方济各会编撰的一本书里,留下了他去北京传教的记载,但是也有人传说他去了日本,或是蒙古,甚至是西藏。 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是子烟。事实上,传教士是特意要在临走前向子烟告辞。在子烟的房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片寂静中,只有刻漏滴水的声音是那样清晰,这微弱的声音却充斥了整个房间。好久传教士才从这声音里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宽大的黑色教袍里摸着,好不容易才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自鸣钟来。他把这块自鸣钟塞在了子烟的手心里。轻轻地说,送给你。 然后他在子烟的头上画了一个十字,接着转身出门去了,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子烟来不及赶出去,传教士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子烟回到灯下,仔细地看着自鸣钟,很小,足够放在衣服袖子或是口袋里。重重的,是用墨西哥的银做的。在玻璃表面下,有一长一短两根指针,钟面上有罗马数字的刻度。子烟能听到从自鸣钟的心脏里发出的声音,那是最古老的嘀嗒声,与刻漏的滴水声同时响起,居然那么相似。他闭上了眼睛,钟声和刻漏声同时撞击着他的耳膜,于是他做了一个梦。 当子烟醒来的时候,又过去了一年,除了日复一日的钟和滴水的声音以外,突然多了一阵猛烈的炮火声,巨大的喧嚣从城市的四周响起。他茫然地看着窗外,黑色的浓烟混杂在黑夜中,还有远方熊熊的火光。父亲冲了近来,失魂落魄地叫着,满洲人来了,拉起子烟的手就往外跑。 那一夜在无数逃难的人群中,子烟被父亲拉着向城门奔去。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大喊了起来,转回身去,父亲死死地抓住了他,儿子,别管你那些破烂了。父亲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忽然父亲的神色变了,他的眼球开始向外突出,张大了嘴。子烟这才发现,父亲的胸口突然多了一个窟窿,一个骑着马的满洲人手里的长矛正从父亲的后背一直插到了前胸。父亲终于松开了抓住子烟的手,慢慢地倒了下去,父亲的脸变得模糊了,连同父亲袖子里藏的那瓶香水一同沉入了黑夜的大海中。子烟立刻被汹涌的人潮挤走了,他什么都不能做,就象是一块漂流在水上的木头,随波逐流,被一片撩乱的夜色淹没。 几天以后,满洲人停止了屠城,子烟回到了城里。他的家已经成了一堆瓦砾,到处残留着灰烬和仆人的尸体。迷宫般的花园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的房间也只徒存四壁。他看到房后的庭院里第一块空地的日晷已经被砸碎了,坚固的石头圆盘分成了六块,也许是用火器炸的。第二块里的五级刻漏少掉了三个“壶”,可能是被满洲人用去当马桶了。还有第三块空地里巧夺天工的秤漏,秤竿已经一断为二了。第四块空地里应该是詹希元创制的五轮沙漏,现在只剩下了两个小木人躺在地上看着他。还有那张衡发明的漏水浑天仪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半圆。 子烟默默无语地走了出去,当走到自己房间的瓦砾堆里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声音。这让他的心里什么东西有重新恢复了温度,他仔细地听着,是自己的脚下发出了,在瓦砾堆里。他寻着声音趴在了瓦砾上,用手指挖开砖头,直到他的手指上全是鲜血,他终于在这脚下的深处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那银色的外壳在沾满鲜血的双手里颤抖着,反射着正午的阳光。 多美啊,子烟对手中的自鸣钟自言自语着。 “嘀嗒”。自鸣钟是最后的幸存者。 子烟把自鸣钟塞在了自己的怀里,离开了这座城市。他走在江南的小径里,野地里有许多尸体,于是他坐上了一艘船,沿着蜿蜒的水道向大陆的深处而去。天气越来越凉,过了些日子,下雪了,漫天的雪花里,一袭单衣的子烟冻得浑身发抖,蜷缩在船舱里的某个角落。他的手隔着衣服揣摩着自己胸前藏着的自鸣钟,他的皮肤能感觉到自鸣钟机芯里的运行,那种轻微如自己心跳般的声音,甚至有时他会误以为自己长了两个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