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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第三段(10)

   雅座里三面围着墙全是椅子,中间有一块地毯,地毯上一张镶着玻璃心的方桌,桌子旁边有一架深紫色的钢琴。几个老头子,一人抱着一个墙角,闭着眼吸烟,酒杯在手里托着。一个又胖又高的妇人,眼睛已经喝红,摇着脑袋,正打钢琴。她的旁边站着个脸红胡子黄的家伙,举着酒杯,张着大嘴,(嘴里只有三四个黑而危险的牙。)高唱军歌。他的声音很足,表情也好,就是唱的调子和钢琴一点不发生关系。看见马先生进来,那个弹琴的妇人脸上忽然一红,忽然一白,肩膀向上一耸,说:“喝!老天爷!来了个Chink!”说完,一抓头,弹得更欢了,大胖腿在小凳上一起一落的碰得噗哧噗哧的响。那个唱的也忽然停住了,灌了一气酒。四犄角的老头儿全没睁眼,都用烟袋大概其的向屋子当中指着,一齐说:“唱呀!乔治!”乔治又灌了一气酒,吧的一声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又唱起活儿来;还是歌和琴不发生关系。“喝什么,马先生?”亚力山大问。

   “随便!”马老先生规规矩矩的坐在靠墙的椅子上。

   亚力山大要了酒,一边喝一边说他的中国故事。四角的老头子全睁开了眼,看了马先生一眼,又闭上了。亚力山大说话的声音比乔治唱的还高还足,乔治赌气子不唱了,那个胖妇人也赌气子不弹了,都听着亚力山大说。马老先生看这个一眼,看那个一眼,抿着嘴笑一笑,喝一口酒。乔治凑过来打算和亚力山大说话,因为他的妹夫在香港当过兵,颇听说过一些中国事。亚力山大是连片子嘴一直往下说,没有乔治开口的机会;乔治咧了咧嘴,用他的黑而危险的牙示了示威,坐下了。

   “再来一个?”亚力山大把笑话说到一个结束,问马先生。马老先生点了点头。

   “再来一个?”亚力山大把笑话又说到一个结束,又问马先生。

   马老先生又点了点头。

   …………

   喝来喝去,四个老头全先后脚儿两腿拧着麻花扭出去了。跟着,那个胖妇人也扣上帽子,一步三摇的摇出去。乔治还等着机会告诉亚力山大中国事,亚力山大是始终不露空。乔治看了看表,一声没言语,溜出去;出了门,一个人唱开了。酒馆的一位姑娘进来,笑着说:“先生,对不起!到关门的时候了!”

   “谢谢,姑娘!”亚力山大的酒还没喝足。可是政府有令,酒馆是十一点关门;无法,只好走吧:“马先生,走啊!”…………

   天上的星密得好象要挤不开了。大街两旁的树在凉风儿里摇动着叶儿,沙沙的有些声韵。汽车不多了,偶尔过来一辆,两只大灯把空寂的马路照得象一条发光的冰河。车跑过去,两旁的黑影登时把这条亮冰又遮盖起来。公园里的树全在黑暗里鼓动着花草的香味,一点声音没有,把公园弄成一片甜美的梦境。

   马老先生扶着公园的栏杆,往公园里看,黑丛丛的大树都象长了腿儿,前后左右乱动。而且树的四围挂着些乱飞的火星,随着他的眼睛转。他转过身来,靠定铁栏杆,用手揉了揉眼睛,那些金星儿还是在前面乱飞,而且街旁的煤气灯全是一个灯两道灯苗儿;有的灯杆子是弯的,好象被风吹倒的高粱秆儿。

   脑袋也跟他说不来,不扶着点东西脑袋便往前探,有点要把两脚都带起来的意思;一不小心,两脚还真就往空中探险。手扶住些东西,头的“猴儿啃桃”运动不十分激烈了,可是两条腿又成心捣乱。不错,从磕膝盖往上还在身上挂着,但是磕膝盖以下的那一截似乎没有再服从上部的倾向——真正劳工革命!街上的人也奇怪,没有单行客,全是一对一对的,可笑!也不是谁把话匣子片上在马先生的脑子里啦,一个劲儿转,耳朵里听得见,吱,吱,嗡,嗡,吱嗡吱嗡,一劲儿响。

   心虽还很明白,而且很喜欢:看什么都可笑;不看什么时,也可笑。他看看灯杆子笑开了!笑完了,从栏杆上搬下一只手来,往前一抡,嘴一咧:“那边是家!慢慢的走,不忙!忙什么?有什么可忙的呀?喊!”……“亚力山大,不对,是亚力山大,他上那儿啦?好人!”说完了,低着头满处找:“刚才谁说话来着?”找了半天,手向上一抡,碰着鼻子了:“喊!这儿!这儿说话来着!对不对,老伙计?”…………

   马威和温都太太到了家。因为和伊太太说话太多了,她有点乏啦。进了门,房里一点声音没有,只听见拿破仑在后院里叫唤呢。温都太太没顾得摘帽子,三步两步跑到后花园,拿破仑正在一棵玫瑰花下坐着:两条前腿壁直,头儿扬着,向天上的星星叫唤呢!听见它主母的脚步声儿,它一蹿蹿到她的眼前,一团毛似的在她腿上乱滚乱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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