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第四章)(2)
时间:2023-04-12 作者:金宇澄 点击:次
陶陶说,可能吧,不可能。沪生说,爽气点讲。陶陶说,我正式报告,俞小姐,住进苏州大 饭店,天下太平了。阿宝说,这就好。陶陶说,俞小姐坐进丝绒沙发,雪白粉嫩,嗲是嗲,糯是 糯,像林黛玉。沪生说,林妹妹一笑,宝玉出来做啥呢。陶陶说,啥。沪生说,万一眉头一皱,再 发起火来。陶陶叹息说,这只女人,就等于独裁 专制,我要民主 自由 ,我怕的。 苏州范总笑笑说,全部是怪我,招待不周,陶陶跟我打了电话,真是抱歉。阿宝说,不客 气。范总说,俞小姐的单子,必须我来结。阿宝说,小事一桩,范总不必认真。四个人吃茶,聊 了一个钟头。沪生看表,已经十一点多。陶陶说,时间不早了,两位有兴趣出去吧。阿宝说,我 想休息了。陶陶说,出去吃一点夜宵,总可以的。沪生说,算了。陶陶说,还是去吧,附近有家 小店,老板娘懂风情,大家去一次,再回来休息。范总说,小店确实可以,老板娘也有意思,一 道去散散心。陶陶说,走。陶陶拉了阿宝,沪生,四个人走到楼下大堂,灯光暗极,总台空无一 人,走近大门,已经套了两把环形锁,陶陶推了推门。范总说,服务员,服务员。 招呼许久,总台边门掀开一条缝,里面是女声,讲一口苏白,吵点啥家,成更半夜。陶陶 说,我要出去。服务员说,吵得弗得了。陶陶说,开门呀,我要出去。女人说,此地有规定嚷,除 非天火烧,半夜三更,禁止进出。陶陶说,放屁,宾馆可以锁门吧,快开门,屁话少讲。女人说, 僚的一张嘴,清爽一点阿好。陶陶说,做啥。女人说,阿晓得,此地是内部招待所。范总讲北方 话说,少废话,我们有急事出门,赶紧开门。阿宝说,还是算了。沪生说,不对呀,范总要回去 吧,要开门吧。陶陶拍台子,摇门,大吵大闹说,开门呀,开门呀开门呀开门呀,我要出去,我 要出去呀出去呀。门缝再无声息。范总大怒,讲北方话说,什么服务态度,快开门,妈拉个巴 子,再不开门,老子踹门啦。阿宝与沪生,仗势起哄。吵了许久,门缝里慢悠悠轧出一段苏州说 书,带三分侯莉君《英台哭灵》长腔说,要开门,可以噘,出去之嘛,弗许再回转来哉,阿好。陶 陶说,死腔,啥条件全部可以,快点开呀。静了一静,一串钥匙响,一个蓬头女人,拖了鞋爿出 来,开了门。 四人鱼贯而出,走到外面,花深月黑,空气一阵清新。陶陶说,肚皮已经吵空。范总说,这 种招待所,简直是牢监。陶陶说,小店有多少路。 范总说,三个路口就到。夜深人静,四人闷头走路,走了不止四个路口,范总东张西望,寻 到一家门面,但毫无灯光,玻璃门紧闭,上贴告示,本酒吧装修。范总说,糟糕。陶陶说,老板 娘呢。范总懊恼说,半个月不来,变样子了。阿宝看表,将近一点钟。范总说,要么,大家去漶 浴,有吃有唱。陶陶说,可以可以。阿宝说,不麻烦了,回去吧。沪生说,我也想回去,陶陶真的 要漶浴,就跟范总去。范总说,要么一道去,要么不去。陶陶说,已经出来了,不回去了。阿宝 说,不早了,还是回房休息吧。四个人就朝招待所走,阿宝发觉,范总对本地并不熟,漫无边际 走了一段,绕错几条马路,陶陶扫兴至极。四人好不容易摸回招待所,大堂灯光全灭。陶陶推 门,内部套了三把锁。陶陶敲门说,快开门,有客人到了。里面毫无声音。陶陶摇门说,开门 呀,我要进来。里面无声息。陶陶说,死人,开门呀,开门呀,开开门呀。门内再无一丝声息。整 幢房子,看不见一点灯光,一幢死屋。范总脱了外衣,爬上大门旁的铁窗,打算由二楼翻进去。 不料嘶啦一响,人根本上不去,栏杆铁刺戳破了长裤,撕出一个大口,从裤脚一直裂到腰眼, 狼狈不堪。 此刻已接近半夜两点。阿宝说,一辈子进出房间,进来出去,这趟最难。沪生说,四只夜游 神,服务员眼里,等于四只吵狗,噩梦一场。陶陶说,让我歇一歇,再喊再敲,非叫这只死女人 开门不可。阿宝说,开门是不可能了,还是朝前走走,蹲到门口,石狮子一样。于是四人狼狈朝 前漫走,心力交 瘁,路灯昏黄,夜凉如水。范总手拎破裤说,这样子瞎走,也不是办法,是不是 寻个地方,住下来。阿宝说,范总还是先回去吧。范总说,这我难为情,不可以的。陶陶说,到 浴室里混几个钟头,天就亮了。阿宝说,不麻烦范总了,我现在,就算回房间,精神已经吊足, 同样是睁眼到天亮。沪生说,是呀,范总先回去吧。范总摇摇头,拎了裤子碎片。沪生听懂了阿 宝的意思,看来范总能力有限,因此弄出这场尴尬戏,再跟了瞎跑,也像是逼范总埋单,毫无 必要。沪生说,范总先走,陶陶呢,就去苏州大饭店,找一找俞小姐,我跟宝总,另想办法。陶 陶说,这也太绝情了,我情愿咽马路,也不可能找俞小姐的。沪生说,俞小姐会吃人。陶陶颓然 说,这次到苏州,全是为了这只女人,俞小姐急于投资,唉,我最近看女人的眼光,魂消心死, 越来越差了,这个世界,哪里来的林黛玉,只有标准雌老虎,骨子里,只想赚进铜钿的女人,为 参加这次会,打了我多少电话,真的来了,又挑三挑四,翻面孔比翻牌还快,这种女人,我会看 不透。沪生说,跟我讲有啥用。陶陶说,作天作地,我已经头脑发胀,彻底买账。沪生说,算了 吧,过几个钟头,两个人笑一笑,又粘起来了。陶陶争辩,三人一路乱讲。范总勾头独行,像是 中了蛊,七转八弯,神志无知,闷声不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