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暧昧的日本(第05章 我在暧昧的日本)(4)
时间:2023-04-12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与其他国家为实现近、现代化而不顾一切的做法不同,日本的知识分子以一种相互影响的复杂方法,试图在很深的程度上把西欧同他们的岛国连接起来。这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劳作,却也充满了喜悦。尤其是渡边一夫所进行的弗朗索瓦·拉伯雷研究,更是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年轻的渡边在大战前曾在巴黎留学,当他对自己的导师表明了要将拉伯雷译介到日本去的决心时,那位老练的法国人给这位野心勃勃的日本青年下了这样的评价:“L‘entrepriseinouedelatraductiondeI’intraduisibleRabelais.”即“要把不可翻译的拉伯雷译为日语,这可是前所未闻的企图”。另一位惊讶的帮腔者则更为直率地说道:“BelleentreprisePantagrueline.”即“这是庞大固埃①式的、了不起的企图”。然而,在大战和被占领期间的贫困、窘迫之中,渡边一夫不仅完成了这项伟大的工程,而且还竭尽所能,把拉伯雷之前的、与拉伯雷并驾齐驱的、还有继他之后的各种各样的人文学者的生平和思想,移植到了处于混乱时期的日本。 ①拉伯雷的代表作《巨人传》中的巨人王——译注。我是渡边一夫在人生和文学方面的弟子。从渡边那里,我以两种形式接受了决定性的影响。其一是小说。在渡边有关拉伯雷的译著中,我具体学习和体验了米哈伊尔·巴赫金所提出并理论化了的“荒诞现实主义或大众笑文化的形象系统”——物质性和肉体性原理的重要程度;宇宙性、社会性、肉体性等诸要素的紧密结合;死亡与再生情结的重合;还有公然推翻上下关系所引起的哄笑。 正是这些形象系统,使我得以植根于我周围的日本乃至周围的土地,同时开拓出一条到达和表现普遍性的道路。不久后,这些系统还把我同韩国的金芝河、中国的莫言等人结合在了一起。这种结合的基础,是亚洲这块土地上一直存续着的某种暗示——自古以来就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我所说的亚洲,并不是作为新兴经济势力而受到宠爱的亚洲,而是蕴含着持久的贫困和混沌的富庶的亚洲。在我看来,文学的世界性,首先应该建立在这种具体的联系之中。为争取一种韩国优秀诗人的政治自由,我曾参加过一次绝食斗争…… 渡边给予我的另一种影响,是人文主义思想,我把与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小说的精神”相重复的欧洲精神,作为一个有生气的整体接受了下来。像是要团团围住拉伯雷一般,渡边还写了易于读解的史料性评传。他的评传涵盖了伊拉斯谟和塞巴斯齐昂·卡斯泰利勇等人文学者,甚至还包括从围绕着亨利四世的玛尔戈王后到伽布利埃尔·黛托莱的诸多女性。就这样,渡边向日本人介绍了最具人性的人文主义,尤其是宽容的宝贵、人类的信仰,以及人类易于成为自己制造的机械的奴隶等观念。 他勤奋努力,传播了丹麦伟大的语法学家克利斯托夫·尼罗普的名言“不抗议(战争)的人,则是同谋者”,使之成为时事性的警句。渡边一夫通过把人文主义这种包孕着诸多思想的西欧母胎移植到日本,而大胆尝试了“前所未闻的企图”,确实是一位有“庞大固埃式的、了不起的企图”的人。 作为渡边的人文主义的弟子,我希望通过自己这份小说家的工作,能使那些用语言进行表达的人及其接受者,从个人和时代的痛苦***同恢复过来,并使他们各自心灵上的创伤得到医治。我刚才说过被日本人的暧昧“撕裂开来”这句话,因而我在文学上做出了不懈的努力,力图医治和恢复这些痛苦和创伤。这种工作也是对共同拥有日语的同胞和朋友们确定相同方向做的祈祷。 让我们重新回到个人的话题上来吧。我那个在智力上存在着障碍、却存活下来的孩子,在小鸟的歌声中走向巴赫和莫扎特的音乐世界,并在其中成长,终于开始创作自己的乐曲。我认为,他最初的小小作品,无异于小草叶片上闪烁着的耀眼的露珠,充满新鲜的亮光和喜悦。纯洁一词好像由in和nocence组合而成,即没有瑕疵。光的音乐,的确是作曲家本人纯真的自然流露。 然而,当光进一步进行音乐创作时,作为父亲,我却从他的音乐中清晰地听到了“阴暗灵魂的哭喊声”。智力发育滞后的孩子尽了最大努力,以使自己“人生的习惯”——作曲,得以在技术上发展和构思上深化。这件事的本身,也使得他发现了自己心灵深处尚未用语言触摸过的、黑暗和悲哀的硬结。 而且,“阴暗灵魂的哭喊声”被作为音乐而美妙地加以表现这一行为本身,也在明显地医治和恢复他那黑暗和悲哀的硬结。作为使那些生活在同时代的听众得到医治和恢复的音乐,光的作品已经被广泛接受。从艺术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治愈力中,我找到了相信这一切的依据。 我无须仔细进行验证,只是遵循这一信条,希望能够探寻到一种方法——如果可能,将以自己的羸弱之身,在二十世纪,于钝痛中接受那些在科学技术与交通的畸形发展中积累的被害者们的苦难。我还在考虑,作为一个置身于世界边缘的人,如何从自己的意愿出发展望世界,并对全体人类的医治与和解作出高尚的和人文主义的贡献。 (许金龙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