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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暧昧的日本(第04章 北京讲演二○○○)(7)



  我认为,在评价一个国家某个时代文学的发达程度、广度以及深度时,经济学中的专业用语“Capability”与自由这种概念是为之有效的。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以实现国民国家的体制为奋斗目标而进行了最具有前驱性的实践,我为他们的这种工作而深深感动。因为,我从他们在各个时间点上的实践中,发现了巨大的“Capability”。

  鲁迅所从事的工作当然自不待言,参加了国民革命的郭沫若和郁达夫等创造社的同人们也好,茅盾也好,他们都创作了丰富的作品,并拥有从这些作品中接受了“Capability”的大量青年知识分子。

  国民革命前后的作家们,有老舍、丁玲,还有年轻的巴金等人,以及在日本发动全面侵略战争期间在上海的张爱玲和发表了《围城》的钱钟书等人。赵树理也是不可或忘的作家。他们都是优秀的“Capability”。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尤其是作为同时代的亚洲文学,我一直在关注着中国文学。我认为,没有必要就政治性时代的进展与文学的动向进行尝试性分析。或许,在你们这些从那个时代生活过来的各位听众的脑海里,已经映现出了那一切。

  我可以说的是,经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在中国已经出现了各种势头非常旺盛的新文学,它们确实充满了强大的魅力。刚才所列举的远比我年轻的作家们的《老井》和《红高粱》,给我留下了何等深刻的印象啊。我一再提及这一切的本身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这些鸿篇巨制的长篇小说所显示出来的,首先是小说家们的才能、方法和热情。同时,作为今后应该会实现的“Capability”,这些作品还显示出了何等丰富、广阔和深远的前景啊。我相信,今后也将不断会有中国的新“Capability”的所有者们,获得不再被妨碍其表现的自由,并取得切实而巨大的收获。

  现在,或许我还要重新使用八十年前芥川与胡适的对话一般的叙述方式。我也像当年的芥川那样,对中国现在正活跃着的小说家,以及今后将会实现其“Capability”的年轻小说家们,表示我的羡慕之情。可是,在这个会场上,也许会有一些可称之为今天的胡适的知识分子,会从我的这番羡慕的话语中发现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并对我显现出充满讥讽却也是宽厚的表情吧。

  刚才,我就自己的小说进行了说明,从中可以看出,通过将“分歧”这种有意识的方法系统化,是能够找出文学上的有效性的。我的文学论《小说的方法》也被译成了中文,倘若大家能够予以参照的话,我想,大家是能够理解我所说的这一切的,那就是将刚才借助实际创作来进行说明的“包含着分歧的重复”这种小说的技法,作为我的认识方法而予以重视。在八十年后的北京,我有意识地重复着从芥川与胡适的对话中发现的、确实意味深长的“分歧”,是出于以下两个意图。

  首先,虽说我现在正面对各位中国听众讲述着这一切,其实,我也希望将这一切作为一个信息,传递给日本的青年知识分子。中国的近、现代文学通过各种方式,不断努力提示出新的国家形象和国民形象的典型,而日本的近、现代文学却不具备诸如此类的问题意识。夏目漱石是日本开始现代化进程后最大的国民作家。他提示了由于快速推进现代化而造成了扭曲和弊端的国民国家日本,并批判了没有自觉到这一切的日本人。然而,夏目漱石却从不曾创造出他独特的新日本这个国家以及日本人的积极性典型,并因此而引导同时代的青年知识分子。

  在日本的近、现代社会里,一些知识分子最为综合性且多角度地试图认识日本是个怎样的国家,而日本人又是怎样的人。这些知识分子从战后的废墟中,面向再生而迈出了自己的步子。他们曾体验过战争,其中有些人更是直接充当了侵略中国的士兵。他们在战争刚刚结束时所构想的知识分子群体,一如政治思想史学者丸山真男所说的那样,具有“悔恨共同体”的含义。战前,尽管也存在着具有各种见解的知识分子,为什么他们却各自孤立,没有形成抗拒战争的一股势力呢?出于悔恨这一切的力量,他们试图积极地构想崭新的国家和国民的形象。这就是他们的意图。而且,我认为文学者们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并具体地完成了巨大的工作。他们是野间宏、武田泰纯、大冈升平等小说家。

  然而,从那时算起,五十年过去了,这群战后知识分子的“大志”被年轻的知识分子们继承了吗?我不那么认为。我本人也是一个希望继承战后文学者们的“大志”,试图站在他们这个构想之行列的最后一名,并因此而开始小说创作的人。但是,我却无法过高地评价自己所完成的工作。因此,包括我的自我批评在内,我想在北京向现在的日本年轻作家们和年轻读者们呼吁,希望他们继承战后文学者的“大志”,并希望在这个意义上丰富、拓展和深化他们自身的“Capabi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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