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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册(第二十五章)(2)


  蔡思凡中学没好好上,也不懂什么是“乾巽向”,还有些吃不准,看着梁仙儿:五叔,你不记恨我了?梁五方说:早年,你五叔还在难处,道行浅,骗你俩小钱儿。五叔有愧,恨你干啥?蔡思凡想了想,说:就这儿吧。
  看好了茔地,往下就是安葬的事了。
  我是带着那盆石榴回村的。
  多年来,这盆“汗血石榴”一直带在我的身边,也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近乡情怯,回村那一天,我的心是抖的。
  在我,原以为,所谓家乡,只是一种方言,一种声音,一种态度,是你躲不开、扔不掉的一种牵扯,或者说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负担。可是,当我越走越远,当岁月开始长毛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一望无际的黄土地,是惟一能托住我的东西。
  这次回来,我几乎找不到回村的路了。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无梁村么?往北,是一荡热土。往南,仍是一坡热土。往西靠着路,是荡荡的烟尘。往东,是一片窑场,也还是有几棵老树的,歪着,孤。是呀,村子里贴着瓷片的楼房一座座盖起来了,有两层,有三层,还有四层的。也仍有几窝旧式的老屋,像是有些羞涩地、散乱地隐在贴了白瓷片楼房的后边。可一望无际的苇荡不见了,几十亩大的深不见底的望月潭也消失了。村西是新建没几年的板材加工厂,到处是刺啦啦的电锯声;村东是砖窑厂,不停地响着“哐哐哐哐”的机器切坯声。昔日的场院里,晒着剥成一层层筒皮状的雪白树身;村里的树就快要伐光了……再也看不到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了。
  狗呢?连狗都不咬了。
  是的,村街上空没有了蒸腾的烟霞,没有了雾蒙蒙的湿气,没有了可以拽住日头的老牛的长哞……村里连吃水的井也没有了,干了。过去,村里一共有三口水井,村东一口,砖砌的,叫东砖井。村西一口,叫西砖井。村中一口,青石板砌的,叫槐井。现在一口也没有了。据说,家家户户原都打了“压井”(通下去一根塑料管子)压水吃。可现在井里的水不能吃了,滋滋辣辣的,有股什么邪味,也查不出原因。如今还得跑到远处的机井里去拉水吃。这一次,蔡思凡为办丧事,专门让人从城里拉来一车矿泉水。
  在村街里,走了一趟后,我身上已沾满了“眼睛”……那是各种各样的目光。走在村街里的人,一个个都眼生,我也认不得几个了。在我的家乡,在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子里,我看到的,却大多是生脸。是的,在家乡,我是绝不敢装“大尾巴狼”的。后来,当那些老太太说要凑钱立碑的时候,我不敢说我包下来。我不敢提钱,那样的话,就扫了很多婶子的脸面。我只是在心里哭……我欠老姑父太多太多了。我至今仍记着老姑父多年前的那句话:给丢捎个信儿,我想听听国家的声音(他只是要我给他买一小收音机)。我对不起老姑父,我没有办到。我欠村里人也很多……可我一时还没想好,怎么还。
  我是准备好让人骂的。假如那些婶子大娘们见了我就骂,指着鼻子骂……我心里会好受些。让我心痛的是,一些婶子大娘见了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把头扭过去,装着没看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是啊,你不帮人家,人家的日子也照常过。
  在村里,我听说有一部分村人在附近的板材厂上班,就专门去了一趟。板材厂门口不光有保安,还拴着两只狼狗;一个有半里长的大院子里堆满了扒光了身子的树,树一垛垛地堆放着,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它们的枝枝梢梢正在粉身碎骨……后来,工人下班时,我拦住了一些女人,想聊一些话,可结果仍然很失望。国胜家的儿媳妇说:在这鳖孙板厂,成天三班倒,没明没夜的,人都活颠倒了。我啥也不知道。保祥家儿媳妇说:这你得去问蔡总,蔡总让咋说咋说。海林家儿媳妇说:我才嫁来两年,只要给钱,叫我干啥我干啥。水桥家儿媳妇说:现在的人,不狠能挣钱么?麦勤家女儿说:能走的都出去了,我是出不去,要不我也走了。管他谁谁呢。倒是兔子家儿媳妇嘴快,说:反正给了一百块钱,俺啥都不知道,也说不清。啥头不头的,人都死了,还问这干啥?
  是呀,事已过去了,你还问什么?我又在村里走了一遍……听到的话却都是藏头露尾、暧暧昧昧的。那话语中,好像有对蔡思凡的不满,也好像什么也没说。老姑父早已下世了,吴玉花也已下世了,还说什么呢?
  夕阳西下,我曾独自一人走在田野里。从一条沟里走上来,四周寂无人声,脚下荒着,草也稀了。不远处,在玉米田边上,我看见一个小伙独自一人在田野里刨一棵桐树。令我惊讶的是,他一边刨坑一边还打着手机,他对着手机大声说:……有啊,有。你说要啥吧?要飞机么?波音737,你要几架?……我几乎笑出声来。可我默默地、以多年经商的眼光打量着他,心想这世界真是变了呀!这是谁家的孩子?他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岁月,才把他锻造成这样一个小骗子?不敢想……他竟然能说出“737”?他一定是在过去的报纸上看到过什么报道,他是想当牟其中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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