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第二十四章)(3)
时间:2023-04-11 作者:王蒙 点击:次
夜里,他也是一个人,围着眼科病房的这栋楼,转来转去的。很沉重的样子,一圈又一圈走,也不知在干什么……但是,无论谁看到他,都会以为,这是一个干大事的人。 后来,九床的老许告诉我说:那人,你看那人,二十四床,小个子儿,头仰着,还老举个手机,一路“喂喂喂”,半个闲人不理。就那主儿,是个大厂的厂长,副的。 他说,你猜怎么着?(我是闲的了。他是慌的了。)他们厂引进外资,他是慌着跟外国商人谈判呢。他们厂里有个大铁门,工厂都是大铁门。上班铃一响,大铁门就关上了。大铁门上还留有一小铁门,人可以随时进出。他呢,个子小,这小铁门他走了很多年了,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就在谈判这一天,出事了。你猜出了个啥事?想都想不到,大铁门是用铁链子拴的;小铁门上焊的有门鼻儿,铁的,也可以上锁。也就是跟外商谈判这天上午,他急着走,一步跨进了小铁门。他个头低,他的眼正好跟小铁门的门鼻儿齐,只听“扑哧”一声,他的眼,不,那铁门鼻儿,整个,扎进眼里去了。你说这个寸? 是呀,这样的事,无论你给谁说,他都不会相信。那么小的一个门鼻儿,怎么会扎进人的眼里去?这应该算是一个偶然。可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事,都是一个一个的偶然。于是,所有的偶然,就组成了必然。据他厂里的人说,那一天,他很负责。仅谈判用的会议室,他都督查着打扫了好几遍。连谈判桌上摆放的名签,他都让人修改了三次……就此看来,你不能说他不认真。一个连开会的名签都检查三遍的人,你能说他不认真么?他很认真。可他的眼珠,却挂在了门鼻儿上。 这么说,他是吃了熟悉的亏。路是熟路。熟得不能再熟了,常走的路。门也是常走的门。闭着眼都能走的门,居然把厂长的眼给扎瞎了?!这些事,都是他厂里来看望他的人说出来的。他自己绝口不提。不跟病房里的任何人说。他也许是羞于提起。你看,眼都这样了,你还慌什么呢?可他在医院里,进进出出的,还是慌。这就是个性了。 知道二十四床的情况后,我一直想跟他聊聊天。我们都包着一只眼,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可是,有一天,当我在过道里碰上他时,我说:老韦(他姓韦,是别人告诉我的)。 他蓦地转过身,说:你哪单位的? 我只是想提醒他关于“交叉感染”的事…… 可他很警觉,很生硬地重复说:你哪单位的? 我很无趣。也就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当天晚上,在眼科病房外的花坛边上,聚集了一群人,老老少少的,大约有二三十口人。他们围着二十四床,正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二十四床就像是开会一样,站在他们的中央,不时挥手讲着些什么。那些人,先是站着,尔后又蹲下来,一直商量到很晚。那二十四床,本就个小,一只眼还蒙着……他就那么一直站着,站了半夜。 第二天上午,九床的老许跑来说:十三床(我是十三床),你知道么,二十四床,那厂长,办出院手续了。 我说:治好了? 他说:好个屁。他的心就没在眼上。 我说:不会吧?伤得这么重…… 他说:昨天夜里,他家来人了,一下子来了几十口子,都是他的亲戚,嚷嚷着非让他回去……你猜为啥? 我说:为啥? 他说:他们那个厂,正搞股份制呢……你猜他最怕什么? 我说:怕什么? 他说:这二十四床,最害怕的是,人家借着改制,借着他的眼伤……把副厂长给他免了,不让他干。他都吓死了! 我说:还是治眼要紧,他伤得这么重,一辈子的事。 他说:哎呀,你不知道,昨天夜里,我就在花坛边坐。他一家人,所有的亲戚,都在那工厂里上班。这不是改制么?一改股份制,就要裁人……他那些亲戚,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你想啊,他要是厂长当不成了,他老婆,所有的亲戚,都有下岗的可能……他还哪有心治眼呢? 我说:出院了? 老许说:可不,手术刚做完……一早就走了。 是啊,二十四床是个厂长。他当厂长,并不是这些亲戚给他帮了什么忙,那是他自己努力干出来的。可现在,他既然是厂长,就不能不帮那些亲戚们,他们就要下岗了……于是,就像骆驼一样,他也不过是个抢时间的人。他慌慌地去跟外商谈判,扎伤了一只眼。现在,为了那些亲戚,他又慌慌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