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暧昧的日本(第02章 二十一世纪的对话)(9)
时间:2023-04-11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莫言:我看了这部电影。就像张艺谋说的那样,拍的时候有很多限制,这一点我与艺谋有同感。中国有句老话,艺术家是戴着镣铐跳舞,而他的镣铐过于沉重。我的小说写的是一个劳动模范临近退休突然下岗了,他整个人落到了一个不尴不尬被晾起来的境地,由此才产生了一系列黑色幽默的荒诞故事。张艺谋的电影把人物的身份变换了以后,就面临着再创作的巨大困难。如此一来,小说所反映的社会环境就没有意义了。小说中在汽车壳子里所发生的故事又涉及到一点性的问题,在电影里也是不太好表现的。假如这部电影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因为这个题材本身具有挑战性,而张艺谋非常想拍,结果却遭遇了很多障碍。绕来绕去,他心里很多想表现的东西只能是曲曲折折暧昧地表现出来。这与《红高粱》直接“吼”出来是不同的。作为小说作者,我看了以后,有的地方还可以会意,但观众看了以后就很难感受到我们原来的创作初衷。不过,不能否定这个电影是一次有价值的尝试。任何一个大导演或者任何一个作家的创作生涯都不会是一片坦途,肯定会有起有伏,而这种起伏恰恰是一个艺术家向高处攀登的表现。 张艺谋:其实我没有很认真地去问自己:你到底为什么想拍电影。我有点像逛商店,不知道想买什么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东西打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有时候很可能是一种视觉的东西在吸引我,对我来说就是颜色。对!颜色。我对视觉的东西很敏感,很迷恋,希望莫言能再写一个特别有颜色的作品,我会觉得很兴奋。《红高粱》就是凭视觉上的印象俘获我的。 大江:刚才说的很有意思。事实上,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也很难回答。那就是,现代的中国作家和导演,也就是说在努力“表现”着的人,他们要表现什么。这个问题如果问我,我是不知如何作答的。因为尽管我也是日本的“表现者”,也就是“作家”,可是要问我关于现代日本、或是现代世界应该表现些什么,我答不出来。我说得出来的也就是现在手头写的作品是反映了某某主题,作品表现了某一点,对某一点我可以负责等等。 莫言:一个作家有时候做不了自己的主,本来今天想写一个反腐败题材,写着写着突然对另一个题材又发生了兴趣。有很多小说写到一半就放下了,放下后就永远捡不起来了。我最近有两个长篇的开头都作为中篇发表了。开始写的时候觉得很兴奋,写了三五万字,突然又觉得灵感全无了。在今后的创作中这种情况肯定还会出现。从某种意义上,我是跟着感觉走。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写什么,都要写原创性的,都要是惟一的。别人做过的,你就不能用同样的腔调重复。最好是别人没写过的题目,用的也是自己和别人没用过的手法才好。但这是非常困难的。不过我们可以把这当做终身追求的目标,哪怕只实现了自己构想的百分之三十,那也是一部好作品。 时间:2002年2月12日 地点:山东省高密县·莫言家 大江:我已经去过莫言先生诞生的以前的那个家了。在那个田间小屋里,莫言先生给我做了详细的解说。你在谈话中说到了许多有趣的话题,比如自己小时候的回忆,以及回忆起来的小动物等等。听了这些详细的解说之后,就不难理解生长于农村的少年莫言是如何成就了现在的文学造诣了。我也再一次思考了自己是如何成为小说家的。当时在他出生的老屋那里,我们一进老屋的大门,就说要打开正面的窗户。莫言先生打开了窗户,看到对面是为加固而砌起来的砖块。你说,对面的河流曾经发过大洪水。在莫言的早期作品《秋水》里,写到过发大洪水的场面。最初,我读了以后有一些地方不能理解,比如你写的洪水变得像马头一样。当时我想,那可能是说洪水的高度和马头差不多吧。直到你对我说起你小时候记忆中的洪水,并且解释了马头的含义,我眼前才出现了一个眺望洪水的少年的背影。与此同时,我觉得自己理解了你的文学。你能再次解释一次马头的含义吗? 莫言:带你们到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来,我心里忐忑不安。我在想大江先生到这里来,会不会觉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呢?直到你刚才说有很大收获,我才松了一口气。你能千里迢迢飞越大洋,来到中国偏僻的农村高密东北乡,这种力量肯定是来自文学。也说明我们两个人的人生起点和文学起点有很多相似之处——你说你的人生始于日本四国一个被森林包围着的小村庄,我也很有同感。我的起点就是你们今天看到的这几间又矮又旧的老屋。后面曾经有河水流淌,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我与河流的关系非常密切。刚才大江先生讲到我在小说中写河水像马头一样冲过来,在我们这里把这种现象叫做“河水头”。每年的夏秋季节,只要上游地区下了大暴雨,过那么半天或一天的时间,洪水就顺着河道奔流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首先会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隆隆隆隆的响声,然后孩子们就往河堤上跑,看着河水仿佛从天边沿着河道滚滚涌来。河水头比河面要高出许多,就像一群扬着鬃毛狂奔的烈马,所以说河水像马头一样冲过来。河水头一过,水面一下就会涨上来与岸齐平。这时候的河水全是浑浊的黄色,因为带了上游大量的泥沙下来。这是孩子们欢天喜地的时候,有些水性比较好的小孩子在河堤上观望,看着河里漂下来的东西。有时候河里漂下一棵树,也许是一棵果树,树上还挂着果实。有时候漂下一株玉米来。我记得有一年河里漂下来一个西瓜,在水里翻来滚去,孩子们就争先恐后地跳下河去,水性最好的那个孩子把西瓜捞上来,大家就在河边把西瓜分着吃掉了。河水不单为我们提供了食物,而且后来也给我提供了文学灵感。有河的地方肯定是文明产生的地方,也是文学产生的地方。紧挨着河流是一片草原和荒地,这与你刚才提到的《透明的红萝卜》也有关系。其实是因为河水太大了,为了保卫村庄,大家就在河对岸……那里是一片洼地……修建了一个滞洪闸,在河堤上修了几十个涵洞然后用闸门闸住。平常河面很低的时候就让水沿着河床往下流,而一旦河水涨到要威胁村庄安全的时候就把闸门拉起来让洪水流到荒地里去,这就减轻了河堤的压力,保卫了村庄。读者可能也知道,我写的《透明的红萝卜》里有一段个人的亲身经历。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在滞洪闸上当过小工,那还是在中国的人民公社时期,五十个村庄里每一个村选出十来个人,集中起来有三百人左右,全都住在桥洞里面,每天拉来石头修建滞洪闸。因为必须用铁钻把石头刨成平面,所以需要一个铁匠,而我当时就在铁匠的手下做小工,他打铁,我给他拉风箱,烧那个铁钻。那是我的一段亲身经历。几十年以后当我写完《透明的红萝卜》,回到家乡又到那个涵洞下面去看了看。那时我发现这个涵洞和我记忆中的涵洞全然不同:在一个孩子的记忆里,那个涵洞高大宏伟,但是当我故地重游时才发现那个涵洞原来是这么矮小,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顶。我想童年记忆里的很多事物都被自己放大了,因此童年的记忆如果用真实来衡量的话是不可靠的,但是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却非常有意思。 |